番外三
自被白术提醒一番, 矣姀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积极态度面对巫渺给出的种种治疗。
针灸?一天两次都没关系。
汤药?绝对不会故意剩下一半。
药浴?繁琐其实是另一方面的乐趣。
弹琴?虽然指尖有些疼, 但为了提升手指的灵活度,多练练也没有什么坏处。
如此两日以后, 矣姀在屋子里弹了半个时辰古琴,等她手累了,想着歇一会儿再继续时,她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一道视线。
她转过身子,看到巫渺静静地站在门外。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又听了多少她那有些扰耳的琴音。
矣姀有些尴尬, 但又很快镇定下来,“巫大夫。”
她点头致意。
巫渺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
矣姀给他倒茶时, 听到巫渺声音清淡地开口, “矣姑娘, 痊愈以后,你有何打算?”
把茶盏轻放到他的面前,矣姀想了想道,“先还足你医药费,然后寻个地方定居。”
巫渺没有接话。
矣姀想着两人若是面对面坐着, 不说话会尴尬, 便只好尽力地多说一些话, “巫大夫,谢谢你救我一命。”
巫渺轻轻颔首,低头喝了一口茶。
“巫大夫……”
“嗯。”
“你怎么过来了?是不是我弹琴……打扰到了你了?”
“还好。”
“……”
矣姀绞尽脑汁地想要说一些别的话, 奈何她与巫渺之间最多的交集便是她的病情,在此刻,病情不是不能说,但是说了,却总觉得有些刻意。
像是她已经找不到别的事情与巫渺说了,只能与他讨论她的病情一般。
幸而巫渺开口了,只是他的问题……却让矣姀感到意外。
“有打算在国都城定居么?”
矣姀摇头。
“不打算回到魏兄的身边了?”
矣姀继续摇头。
巫渺顿了一下,“都放下了?”
“世间事于生死而言,都是小事。既然生死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巫渺终是笑了笑。
——
矣姀以为,在岁云山养病一年,她大概能好得七七八八了,熟料,她的身子看似恢复了,但是却一直都很虚弱,总是一不注意便会受寒发热,只能慢慢地调理。
幸好她的手指恢复了大半。
每日复健之余,弹琴画画刺绣……
一天的时间倒也很快就过去了。
山中的日子很清净,闲暇时时间慢悠悠的,矣姀本想在身子恢复后下山,但每当她兴起这样的念头,第二天她便会凑巧似的生病……
三番四次以后,她也不做他想,只等着身子能更好一些的时候,才另作打算。
一年时间过去,巫渺没有什么变化,倒是白术,像是雨后的春竹一般,面容与身高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眼看着白术的面容轮廓渐趋俊朗,矣姀某日里忍不住多看几眼,不过是注视的时间长了些,白术居然还略有些羞涩与慌乱地跑了,矣姀忍不住大笑,被路过的巫渺看到,她一时收不住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得满脸涨红,于是白术又反过来笑她……
这样的情景并不少见。
巫渺已经习惯,只淡淡地看他们一眼,然后走到院子里的亭台中坐下。
矣姀尾随过去,笑着询问,“巫大夫,喝茶么?”
女子脸颊白润,只唇色有些浅淡,对比初来时,生动活泼了许多。
巫渺微怔须臾,点了点头。
矣姀熟练地烹茶,茶汤快要煮好的时候,想到什么,她长声慨叹,“白术长大了。”
巫渺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但还是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感觉时间过得好快啊……”
巫渺想了想,“山中无历日……”
“寒尽不知年?”矣姀笑了笑,补充道,“我前日看书,正好看到这一句。”
用木勺把茶汤盛到巫渺面前的杯子中,矣姀又看了巫渺好一会儿,直到对方忍不住先移开视线,她才笑着问,“巫大夫,我什么时候能下山?”
巫渺顿了一下,移回视线,“随时。”
“那我明天下山了?”
“……好。”
矣姀回屋里收拾行李,巫渺静看对面的空置,好一会后,他才端起杯子小小地喝了一口茶。
茶水已经凉了。
他垂下眉睫,皱了皱眉。
矣姀在屋子里收拾行李的时候,白术走进来,“矣姐姐。”
矣姀回头,“怎么了?”
白术把手里的方子递过去,“这是公子让我拿给你的。”
矣姀接过来,大致浏览,“这是……”
“公子说,这是给你调理身子的方子,一个月为一个疗程。”
矣姀愣了一下,轻轻颔首,“谢谢。”
“这一声谢谢,是对我说的,还是对公子说的?”
“……”
白术笑了笑,“如果是对我说的,我已经听到了;如果是对公子说的,那矣姐姐需要再去亭台一趟,公子还在亭台里喝茶。”
“……”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矣姀想不明白,白术要走时,她连忙拦住他,“白术,你今日是怎么了?”
白术也一头雾水,“怎么了?我没怎么啊……”
矣姀定定看了白术一会儿,然后又看了看手里的方子,“我明白了,谢谢。”
白术:“……?”
“我会亲自去向巫大夫道谢的。”
白术微微拧起眉头,“矣姐姐,你一定要下山去吗?”
“对啊……”矣姀有些不太好意思,“总是在这里,好像也不太好吧。”
巫渺都给了她药方子,意味如此明显,她总不能假装眼瞎看不见吧?
白术哦了一声,声音有点冷淡,“那我先去忙了。”
察觉对方言语的异常,矣姀有点不知所措,“哦,你……好的。”
白术走后,矣姀把方子小心地收入自己新缝制的露华囊里。
她本来没有什么太多的东西要收拾,不过既然巫渺派白术送来这道方子,她要收拾的东西……便多了些。
她自绡州来时,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包裹。
如今要离开岁云山,东西反而多了些。
几套衣物,她自己磨制的木簪耳坠,她画的一些画,缝制的一些绣品……
收拾到最后,矣姀略有些发愁地看着眼前那一堆东西,想着要如何才能把这些东西一次过拿下山去。
矣姀努力思索,寻求解决之道。
想到最后,她决定把那些画都烧掉,那些绣品,品相无法令她满意的,也一并烧掉……
矣姀再次做了分类,最后要带走的东西终于在她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她为此松了一口气。
矣姀抱着一堆弃品去小厨,进门时看到白术正好在烧火。
她走到他旁边,把弃品放下,白术愣愣地看着她,“矣姐姐,你抱这些东西来这里做什么?”
矣姀随手把一副字画扔进火里,“东西太多,带不走,只能烧了。”
白术倒吸一口气,“矣姐姐……”
“嗯?”
“你真的要走?”
矣姀点头。
几日前,杜玉到山上来邀请她下山去观赏木双城的上元节,言谈间说起种种好玩之处,避世养病许久,矣姀难免心动。
她本想要下山一趟,却没料到巫渺转眼便给了她调理身子的方子,想来他应是觉得她身子已经痊愈,再留在岁云山也没有必要,既如此,她也只好顺水推舟下山去。
白术默默地看着矣姀把字画和绣品都扔进火里,火光映红女子的脸颊,衬入眼里,墨玉似的眸子流转着明丽的光彩,好看异常。
白术偏过头去,声音很闷,“矣姐姐,你觉得我家公子如何?”
“如何?”矣姀有些意外,“怎么问我这样的问题?”
这样的问题并不好回答。
回答得体还好,回答不得体,则容易陷入尴尬。
算是吃力不讨好一类。
“你且说说看……”
白术不知为何忽地偏执于此问题,一定要矣姀说出个所以来。
矣姀想了想,回了四个字,“无可挑剔。”
白术笑得意味深长,“难道就没有不好的地方吗?”
矣姀又想了想,“没有。”
巫渺此人,虽然话少了点,但是无论作为医者还是朋友,他的品行或处事都高于矣姀的意料。
要从她的眼里挑出巫渺不好的地方,这无异于是从鸡蛋里挑骨头。
“真的没有?”
矣姀好奇地看着白术,“这问题很重要吗?”
“很重要。”
“为什么?”
白术一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回答,只好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矣姀。
矣姀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一句话分了三次才说完整,“怎么……这样……看着我?”
白术又看了矣姀一会儿,叹了一口气。
矣姀:“……?”
白术想了想,试探地问道,“既然我家公子在你眼里那么好,你对他,难道就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
“就是那种……别的想法?譬如说,男女之情……”
矣姀呆住。
半晌后,她回过神来开始笑。
白术看着她笑,笑声由小变大,然后最后几乎是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白术目瞪口呆。
过了一会儿,矣姀笑声渐收。
笑着把最后的一副字画扔进火里,矣姀看着炉灶里的火苗舔舐着薄弱的纸张,化灰的过程里变焦变红变金又变黑,她用指尖拂了拂眼角,然后才看向白术,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白术,我配不上你家公子的。”
白术愣了一下,随即眼睛里又涌上几分惊喜,“所以说,矣姐姐你其实对我家公子有男女之情?”
对方的反应在她的意料之外,矣姀一时有些懵,“没有……”
“你有!”白术看起来很高兴,“我问你那样的问题,你若是真的对我家公子没有别的感觉,你应该直接否认才是,为何又说配不上公子?想来是因为心中忐忑,不知道公子是否喜欢你,所以才这样说的,对不对?”
“……”矣姀有些无奈,“白术,你应该去写话本。”
“什么?”
“别人不过三言两语,你便可自顾自地补全一个故事,这是天赋。”
“……”
白术冷静下来,“矣姐姐你当真对我家公子无意?”
矣姀吸取教训,认真点头,“是。”
白术撇了撇嘴,“我家公子真可怜,年近而立还是形单影只。”
矣姀:“……”
“缘分一事强求不得,顺其自然最好。”矣姀只能干巴巴地安慰。
白术瞥了矣姀一眼,“其实我觉得公子挺喜欢你的。”
“……”
“不然我也不会问你这些问题了。”
“……”
矣姀回想过往,巫渺确实是对她挺好的,但是这些好并没有超出大夫对病人的范围,所以……也不知道白术是怎么想到的。
他居然认为巫渺对她有别意。
这让她颇为震惊。
“矣姐姐,你为什么一脸不相信的模样?”
白术清咳一声,开始细数,“你屋子里的那罐甜枣是公子亲自摘取晒干装罐子里的……”
矣姀反驳,“果子熟了本就要摘取晒干,当时我路过,巫大夫才顺手给了我一罐。”
“……”
白术挑眉,“你讨厌针灸,公子为此翻查了好久医书,实在找不到别的方法替代,所以才继续沿用了针灸治疗。”
矣姀语塞,“这……”
白术微笑,伸出手臂,“他怕刺痛你,还找我做了不少试验,力图寻到最合适的力度……”
矣姀心里漏跳了一拍,随即继续认真地反驳,“这说明他是一个为病人着想的大夫,若是让病人在承受病痛以外,还要承受她所恐惧的金针所带来的刺痛,岂不是不近人情?”
“……”
白术开始变得幽怨,“我一直都是半月下山一次,某天里你随口一提想吃樱桃毕罗,没过两日公子便让我下山去购买药材,顺带帮你带樱桃毕罗。”
矣姀睁大眼睛,“……你那天确实是带了不少山上没有的药材回来啊。”
这都能算到她的头上?
白术开始愤怒,“可是我在十天里下了两次山,此前除非某个病人急需某种药材续命,否则都是半个月里下山一次的!再说了,那段时间里,除了矣姐姐你,山里根本就没有别的病人!”
“……”
白术再次开始幽怨,“你喜欢喝花茶饮,我冒着被蜜蜂蛰得满脸红肿取回来的蜂蜜,结果因为你说了一句花茶很苦,公子便随手给了你泡花茶……”
“……”
“给也就算……一勺都没有剩给我!”
“……”
矣姀思索着如何反驳。
白术却已经开始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她,“矣姐姐你在岁云山养病这么久,你见过哪个病人有甜枣,有樱桃毕罗,有蜂蜜泡花茶饮的?”
“……”
“还有,你的衣裳是公子让我去买的,你的簪子选取的木料还是公子亲自选的,你画画用的毛笔是公子做的,你的颜料是公子去采药时捡的……”
白术还在絮絮叨叨,矣姀的思绪却渐渐离散。
不知不觉,巫渺竟然为她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可她本以为,虽然巫渺救了她一命,但她只要把医药费还清——虽然她或许永远都还不清,她欠着他的可是人命,她只能在以后有机会再报恩……
如果巫渺对她有别意……
不对。
巫渺怎么可能会对她有别意?
在他的眼里,病人是没有性别的,想来她在他的眼里,并非是一个女子,只是病人而已。
既如此,何来的别意?
白术眼里的那些巫渺对她的“好”,大抵是出自于对朋友的关照吧。
她要在岁云山暂居如此之久,若是巫渺待她如陌生人,她定是住不了几天的。若能和睦相处,想必需要相互照应,但以她的情况,也只能是巫渺和白术照应她了……
思及至此,矣姀算是理清了思绪。
白术还在一旁一脸期待地看着她,矣姀笑了笑,心里起了逗弄的心思,“白术,如你所言,如果那是喜欢,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其实也喜欢我?”
白术睁大眼睛,随后脸一下子红了,他张口结舌,“矣……矣姐姐……”
矣姀轻叹一声,“白术,对一个人好,并不代表喜欢那个人。譬如你,在这里,我除了受到巫大夫的照拂,也受到你的许多关照,但我很明白,你并不喜欢我,你只是把我当姐姐看待。至于巫大夫,或是山中日子太过无趣,他不过是尽量让我的日子好过一点,毕竟,心情愉悦,更有利于病情的恢复。”
“人们常常会把好与喜欢混淆。”矣姀陷入沉思,“我以前也会,然后栽了个大跟头。”
“以后还会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我还不知道,不过我会尽量避免。”
“所以,矣姐姐你真的不喜欢我家公子?”
白术神情严肃,矣姀犹然不觉,想了想,摇头,“巫大夫值得更好的女子。”
白术猛地低下头去。
矣姀奇怪地看着他,“白术,你怎么了?”
白术依旧低着头,但抬起一根手指,颤颤地指向她身后,然后又颤颤地道,“公子……在你身后。”
矣姀心中一惊,但她又很快又使自己镇定下来。
她慢慢回过头去,巫渺正立在门边,一双黑眸,深沉难懂地看着她。
矣姀不知道该如何与他打招呼,被他撞见这样的场景,她不是不尴尬的,尴尬之余,她又只能傻愣愣地站着,一见到他,迫于他的眼神,她像是把什么都忘光了。
最终还是巫渺先开口,“小厨里灰尘多,先出来。”
他说完转身便走了。
矣姀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又回头看几乎是缩成一坨鹌鹑模样的白术,莫名有了些笑意。
巫渺又在亭台里坐着。
矣姀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时,巫渺抬头看她一眼,然后取过杯子给她勺了一杯茶。
矣姀坐下来,低垂着眉眼,琢磨着要如何开口表达她对巫渺的救命之恩时,却不知巫渺一直在看她,眼底沉沉的,似是在思量着什么。
矣姀到底没想出什么漂亮的话来,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茶水都有些凉时,她终于抬头看了巫渺一眼,然后把一只沉甸甸的露华囊放到桌面上,鼓足了勇气道,“巫大夫,谢谢你的救命和收留之恩。这里是我的一点小心意,还请你收下。”
“嗯。”
巫渺没什么反应,回答也轻飘飘的。
矣姀呼吸微急,想要再说些什么,但见到巫渺如此反应,又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站起来告辞,借口道,“巫大夫,我想起我还有一幅画没有画完,我先回屋里画画了。”
巫渺垂首喝茶,并不看她,语气罕见的微凉,“画完了又要烧掉,多麻烦。”
矣姀一窒,有些惊愕地看向巫渺。
她刚刚……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把茶喝了吧。”巫渺放下杯子,神色却是温和,“茶里加了桂圆,可以助眠。”
矣姀回过神来,有些恍惚,“好……好。”
矣姀低头喝茶,略有些忐忑时,听到巫渺道,“白术不懂这些,你不必放在心上。”
矣姀愣了一下,意识到巫渺所指是什么时,她埋头喝茶,轻轻地应了声嗯。
“你初来岁云山,我受魏兄所托为你治病,荼毗一事,我欺骗了他,但终究你才是我的病人,作为医者,我自当以你的意愿为先。如今你已差不多痊愈,我也算偿了对魏兄的愧疚。若你对魏兄还有情意,可回国都城去。”
矣姀不说话,但她已经停止喝茶。
忍不住抬眼看去,巫渺面容浅淡地看着她。
把他说过的话在脑海里重复一遍,矣姀抿了抿唇,轻轻一笑。
此刻她才算明白,巫渺对她好,并不是因为当她是朋友才对她有所照顾,而是因为,他对魏知隶有所愧疚……
这理由令她意外。
但……
矣姀放下茶盏,轻舒了一口气。
虽然白术险些误导了她,幸好她没有闹出什么笑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