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舟随着河水顺流而下, 遇急湍处颠簸又惊险, 矣姀紧抓着船舷,整个人被溅起的河水淋了个透湿, 但幸好终是有惊无险,大约是两个时辰后,她顺利地渡过了那段惊险的河段。
待渡舟进入平缓的水流中,矣姀才彻底地放松下来。因为四肢疲累,她先是趴在船首歇息了好一会儿,直到有风吹过把她吹得打了个喷嚏, 她才哆嗦着想起她要进船舱去换衣裳。
用湿衣把船舱里的水吸干,矣姀打开渡舟上的暗格,把自己的衣物吃食等重要的东西一一拿出来。
衣物保持着干爽, 干粮和糕点也没有被打湿, 竹筒里的水被保存得好好的, 并没有渗漏。矣姀满怀感激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头一次更加深刻地了解何为天无绝人之路。
拿下幞头,散开长发,换下身上湿透的衣裳,矣姀就着河水把衣裳洗干净后, 又把所有衣物扭干水后置于船头晾晒。
用干爽的衣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后, 感受着四肢在逐渐地回暖, 矣姀窝在船舱里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看船外西斜的夕光,河面上波光粼粼的,水面映着会晃动的橘红色的夕阳, 看起来风光甚好。
矣姀忍不住笑了笑。
……没想到此际还能看到这么好看的,愈发地像是在游历而不是在逃难了。
抱着双膝兀自呆看了一会儿,矣姀拿出地图来试图确认自己此刻身在何方,但地图上并没有具体的地标,矣姀因此无法确认,她只是知道,她一直在沿着自己原来设想的方向前进着,只是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进入娑雾河,这尚是未知之数。
把地图和食物藏回暗格里,矣姀拿一件外衫罩在自己的身上,然后在船舱里躺下。
天色渐暗,四周有流动的水声,有此起彼伏的虫叫声,似乎还有某种兽类的低吼声,矣姀心里有些害怕,但抵不住越来越沉重的眼皮,她还是很快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此刻虽是白天,究墨园里却静若无人存在。
偌大的园子里听不到任何的一点声音,整座建筑像是沉入了时间的最深处,定格在了永远万籁的极昼之中。
在抬手敲响那扇用名贵木料制作而成的书房门前,凌胥罕见地听到自己略有些混乱的心跳声,即便与书房里的人隔着门,他似乎依然能够感受到坐在里面的人发出来的极度不虞的气息。
手中的通关文牒记录被捏得过紧起了皱纹,指尖也在微微地发着青白,凌胥深吸一口气,勾起手指轻轻地敲响了门。
轻微的敲门声像是一个骤响,吓得低头路过的侍人猛地往前走快了几步。
“进来。”
门内传来的声音极为的低沉,凌胥连忙推门而入,迅速而又敏捷地把记录放置在男人面前后,看见男人面无表情,他连忙道,“已经派人在国都城内四处找寻,但目前……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这一份是城门守卫处记载的今日出城者的记录,截止目前,一共有三百九十八人,其中步行者三百人,骑马者三十人,牛车四十人,马车二十八人。”
魏知隶翻看着记录,须臾以后,他顿首,“把书架上的地图拿过来给我。”
凌胥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地图?”
魏知隶抬眸,凌胥心中一惊,立马去把书架上的地图拿了过来。
展开的地图几乎铺满了整张檀香书桌,凌胥只看到魏知隶俯身在地图上看了一会儿,然后用淡淡的声音道,“多派些人手沿着曲水河向东追寻。”
岁云山在东。
若矣姀有要去的地方,那个地方一定会是岁云山。
凌胥立即应下,但又觉得有些地方不妥,“大人,曲水河自国都城至京州一段,听闻急流甚多,夫人一个弱女子,会选择这么危险的出行方式?而且,夫人似乎也不会凫水,万一不慎落水……”
越想便越觉得夫人并不会采用这样的方式出走。
“她的身子的确弱,但是她不傻,即便明知道危险,她也足够大胆。”魏知隶紧盯着地图上的岁云山三字,“于她而言,走水路是能到达岁云山最快最省力的方式,她有很大的可能会如此选择。”
“你们着重从水路找寻,其他的路……”魏知隶顿了一下,“也要找。”
凌胥再次点头,“是。”
“依夫人的身子状况,步行她走不久,也容易被追上,她选择步行的可能性很小。”魏知隶抬头看向凌胥,“守门的侍卫有注意到什么打扮异常的人吗?”
“属下问过,没有。”
“那就应该是坐牛车或者是马车的可能性比较大。”
魏知隶看着记录,文书上记载的内容显示,所有以马车或者牛车出行的出行者,他们的下一站都是京州或者晋州。
以矣姀不见的时辰起推算,从国都城出发,到京州要两个时辰,到晋州要三个时辰,京州与晋州一般为出行人的补给点,如果矣姀走的是陆路,她今日应该会在京州或者晋州停留一个晚上。
这一个晚上……至关重要,绝不能有丝毫闪失。
“即刻安排人手去京州与晋州,每一条路线都要仔细搜寻。”
“去京州的路上,临近的渡口要密切注意,安排多一些人手从渡口顺着曲水河而下寻找,一有消息,即刻告知我。”
“是,属下这就去办。”
“等等……一旦发现她,不要惊扰她,切记不能让她受伤。”
“是。”
凌胥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遇到站在门口的魏老夫人,魏老夫人的面色看起来不是很好,凌胥有要紧事要办,只对她行了一礼,然后快步离开。
魏老夫人看了一眼凌胥匆匆离去的背影,面上的阴沉又多了几分。
“思云,你去让东厨重新做一份午膳送过来。”
“是,老夫人。”
思云走后,魏老夫人迈步走进书房。
魏知隶正坐在书桌后发呆,直到魏老夫人走近身侧才骤然回神,他猛地站起来,“阿娘……”
魏老夫人“嗯”了一声,语气平和地问,“有珖儿的消息了吗?”
“还在找。”
魏老夫人定定地看着魏知隶,“隶儿,依阿娘看来,要不……就算了吧。”
魏知隶不说话。
看着魏知隶眼底的倦色,魏老夫人心疼地道,“陈管事对我说,依照正常的行程,你本该明日午时后才能回到家中,阿娘没想到你今日早上便回到了,想来你这几天定是一路风尘仆仆,不眠不休地连夜赶路了吧?”
“不碍事。孩儿不困。”
“隶儿,她既然选择在这样的时刻里离开,说明她根本就不想让你找到。”魏老夫人继续劝导,“隶儿,你就听阿娘的一句劝,有些人是留不住的,你强行让她留下来,只会徒增彼此的痛苦,这又有何益?”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放不下她。”
“隶儿!”
“我很担心她,我想要快一些把她找到。”魏知隶皱着眉,“她身子不好,又是一人在外,我担心她照顾不好自己,会使病情加重。”
魏老夫人绷紧脸,“隶儿,你忘记你曾经答应阿娘什么了?”
“孩儿记得,但这两件事情并不冲突。”
“你这孩子怎么……怎么这么犟!隶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阿娘莫恼,孩儿只是比以前更加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眼见劝不动,魏老夫人在心里暗叹了一声孽缘以后也不打算继续劝说,只浅声道,“你这么匆忙地赶回来,一定饿了吧?我让思云去吩咐东厨准备膳食了,再过一会儿应该就能吃了,在此之前,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是,多谢阿娘体恤。”
犹豫了一下,魏老夫人继续说道,“隶儿,你和珖儿在某些地方实在是太像了,两人互不肯让,也难怪会弄成今日这般模样。”她忍不住摇头叹息,“有的时候,夫妻之间要想要相处和睦,总有一方要先学会妥协和包容的。”
“孩儿明白,多谢阿娘教诲。”
“对了,过几天知绶便要参加春闱了,你怎么看?你父亲看起来很高兴。”
“为了避嫌,孩儿这一次不当考官。”
“这……万一他真的考上了……”
“知绶有这样的实力,但阿娘不必担心,孩儿会比他做得更好的,一直都会做得比他更好。”
“好。”
魏老夫人抓紧魏知隶的手,“这么多年来,辛苦你了。”
魏知隶点头,“阿娘也辛苦了。”
“那阿娘先回云居院了。”
“好。”
魏老夫人松手的时候,指甲不小心把魏知隶的衣袖勾了起来,低头的瞬间,看见魏知隶手腕处浅淡的紫红色齿痕,魏老夫人睁大眼睛的同时惊呼出声,“隶儿,你的手腕怎么了?”
她要抓起魏知隶的手腕细看,魏知隶却当先她一步用袖子把那痕迹掩盖好了,“阿娘,我无事。”
魏老夫人眉宇间染上怒色,“珖儿咬的?”
“孩儿那日不小心弄伤了她,所以……算是礼尚往来吧。”
“……”
——
河水流,浮舟晃。
矣姀咳嗽着从船舱里坐起时,四周还是灰暗的,只有天际露出了一线鱼肚白,昭示着初晨的到来。
打开竹筒喝了一口水,勉强压住咳嗽后,矣姀伸手摸了摸置于船首晾晒的衣物,发现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她拿出锦帕,想着沾些河水洗脸让自己打起精神来。
弯腰俯身看向河中,手还没有触及河水,矣姀便顿住了。
河水在流,但她所在的浮舟竟然……
一动不动?
是她眼花?
矣姀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看一眼,浮舟的确没动……
她忍不住伸手掐了自己一把。
……疼。
矣姀再次仔细察看,当发现身下的浮舟并没有随水而动是因为有一条绳子绑在了船窗上,而她顺着藏在水中的绳子往前看,发现绳子的另一端竟然是被捆在岸边的一个木桩上时,她立即醒悟似的抬眸往四周看,然后发现不远处的河水中竟然倒映着一排明亮的……火把。
矣姀下意识往河边看去。
岸边不知在何时已经悄然地站着一排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火把,为首那个人还很面熟……
凌,凌胥?
矣姀不由得僵住身子,在反应过来的下一刻,她动作极小心地挪回船舱里。
心跳在瞬间里失了节奏,乱得似乎要从她的心口挤上喉咙。
矣姀扶着窗柩思索应对之策,不小心触碰到窗柩上系得极其牢实的麻绳,她试着伸手去解,但发现自己根本就解不动后,她很快便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解不开绳子让矣姀觉得分外头疼。
凌胥既然在岸上,想必魏知隶正在赶来的途中,也许片刻后,他便会到达……
也许可以去对岸……
矣姀这样想着,往船窗的另一侧看去时,有些郁闷地发现另一侧也站着十几个举着火把的人……
逃往河对面的想法不得不因此被放弃。
在船舱里静坐须臾,矣姀很快便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打开暗格,看着里面的几样物品,矣姀默不作声地拿过吃食往嘴里塞,在迅速地把自己的肚子填饱后,她把装着碎银的荷包别紧在腰侧,然后小心地从距离河岸较远的那一侧下到河水中……
身子陷入冰凉的河水之中时,矣姀没忍住打了个冷颤,但让她较为庆幸的是,在尚未明朗的天色的掩护下,她从船上下河的动静并没有引起岸边人过多的注意。
许是因为忙碌了许久,岸边的人此刻都已经陷入了疲惫的状态中,以为她依旧在船舱里睡着,也没有太警惕河水里忽然出现的小动静……
矣姀小心地深吸着,待身子适应河水的冰凉后,她整个人于无声中沉入河水里,动作缓慢地顺着水流继续往下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