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霄推门走进屋子, 几位怀里搂着美人的同僚纷纷朝他看过来, 他狡然一笑, “赵大人来了, 但是……”
“但是什么?”
“他恰巧遇到一位喝醉了的好友, 那人对他似乎很重要, 他说要送他回府。”
纪霄的说法很平常, 但是配合着他脸上露出来的兴味表情,在场的众人一下子觉得事情并非是纪霄说得那么平淡。
“什么好友那么重要啊?我们政事堂这一群同僚难道还比不上他的一个好友?”
纪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回忆道,“那个人穿着月白色的圆领袍衫, 头上戴着黑纱幞头……虽是男子的装扮, 但是依我看来, 她没有喉结, 身形纤细,指甲末还晕染着浅淡的寇色,倒更像是女子多一些。”
纪霄的话语才落,在场的众人顿时露出一种心知肚明的微妙表情。
只是, 这“众人”之中却不包括坐于上首的那人。
魏知隶眉头微蹙, 指尖在不知不觉中掐紧手中的酒杯边沿, 他过于用力,以致于贴着杯壁的指尖皆有点泛白。
月白色圆领袍衫,黑纱幞头,指尖浅淡寇色……
魏知隶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张浅笑盈盈的脸。
纪霄说的那人莫非是……
矣姀?
念头出现的瞬间,魏知隶脸色一变。
猛地放下手里的酒杯, 他蹙着眉头站起来,然后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
同处一屋子里的同僚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变了脸色,一时之间都安静下来,彼此间面面相觑,试图从对方眼中知晓些许前因后果,但无奈的是他们在彼此眼中只能看到疑惑和迷茫……
魏知隶急忙忙地追出去,跑过了一道又一道拐角,最后他在木梯上看到了纪霄口里描述的二人。
视线乍一触及赵徽聿身边的人影,魏知隶的眸色便迅速一沉。
……果然是矣姀。
他定定地看着矣姀和赵徽聿。
他们正在下木梯,两人的手牵在一起,模样看起来甚是亲密。
赵徽聿的脸上带着愉悦的笑容,矣姀背对着他,这使得他看不到矣姀是何种表情,但是矣姀在下木梯的时候,某一步忽然踏空,他目睹她在瞬间扑后进赵徽聿的怀抱里,抬头的刹那,她的模样有种面对心上人时的娇憨和羞涩……
魏知隶要追上去,才走了两步便被两三位同僚拦住,“魏大人,发生什么事了?你这是……准备离席了?”
魏知隶收敛眼中的冷意,语气恢复温和,“我忽然想起家中有事要提前退席,你们今天好好尽兴一番,所有的账都算我的即可……”
那两三位同僚笑容满脸,“谢谢魏大人……”
魏知隶点头,转身时发现木梯处已经不见赵徽聿和矣姀的身影,他眉间的郁结更甚,随即快步朝外追去……
晚上的平康坊路上甚是热闹,魏知隶追出来的时候,来来往往的拥挤的人群阻隔他的视线,无论他怎么找都找不到赵徽聿和矣姀二人。
想起纪霄说赵徽聿是送他的“好友”回府,他压下心底难以言说的浮躁,沉默地往魏府的方向而去。
回到魏府门口,魏知隶问护门的侍人,“可见夫人回来了?”
侍人摇头。
魏知隶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从平康坊出来后,赵徽聿带着矣姀往魏府的方向走,不料走了十几步后,矣姀停了下来,“我暂时不想回去。”
赵徽聿心中有些疑问,但是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接着矣姀的话淡淡的问道,“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想去……江边吹吹风。”
“好。”
赵徽聿带着矣姀去了曲江边,在此之前,他还在一个小摊前买了一包糖炒栗子。
曲江边的夜风有些大,风把人们的衣袖吹得鼓鼓涨涨的,赵徽聿引着矣姀小心地在石凳前坐下来,然后坐在她身边开始剥栗子。
待剥完一个栗子后,他把栗子轻放到矣姀的手里,“吃栗子吗?”
矣姀无神的双眼转向赵徽聿,须臾之后,她微微颔首。
矣姀沉默地吃着栗子,赵徽聿沉默地拨着栗子,两人之间除了给栗子和吃栗子的动作,再无其他。
吃了几颗栗子后,矣姀摇头,“不想吃了。”
赵徽聿“嗯”了一声,然后把剥好的栗子放回纸袋里。
两人沉默地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矣姀忽地伸出手在自己面前慢慢地晃,眨了眨眼睛后,她的呼吸逐渐变得轻缓下来。
“能看见了?”赵徽聿的提问很合时宜。
“嗯,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了。”
矣姀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她伸手去揉眼睛,赵徽聿看到后及时用手阻止了她,“别急,过一会儿就能看清楚了。”
矣姀垂手至膝上,“好。”
想到什么,她轻声问,“你和……穆大人很熟络吗?”
重见光明后,矣姀心里的烦闷忧虑大大减少,她开始有精力去关注别的事情,例如,赵徽聿为何会知道她的失明只是暂时的,还知道这样的失明会持续半个时辰以上……
“说来也是巧合。”赵徽聿回想曾经,“在九沥城的时候,穆大人某次失明时,我正好在。”
“穆大人那时候大概是已经适应了这样的情况,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若非是我离开的时候偶然回头,我想我会错过看到穆大人伸手摸索着去寻手边茶盏的情景。”
“穆大人后来把茶盏碰倒在地上。地上铺有地毯,茶盏落地的时候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是茶盏里的茶水把穆大人的鞋子打湿了,我看到他坐在凳子上,低头看自己的鞋子,表情有些无助……”
便如今日他在春来到里看到矣姀一般,他们兄妹俩的表情几乎是如出一辙。
“后来呢?”矣姀的声音很平静。
“后来我并没有折返。我想,穆大人既然有意隐瞒,我虽看到了但是装作没看到比较好。”
“再后来,在燕国的皇宫里,你吐了血,我便留了心。”
“我写信去向穆大人打听相关的事情,本以为穆大人会隐瞒,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穆大人并没有遮掩,反而还把自己的病症详细地告知了我,甚至还……”
赵徽聿想起那封他看了无数遍的书信。
穆大人在信里说,如果矣姀的病症和他的一样,那么他与她肯定是亲兄妹无疑……
还有,如果矣姀当真是选了他做驸马,他希望他能好好对待她。
赵徽聿忽然沉默,矣姀只好出声追问,“还什么?”
赵徽聿顿了顿,“他提及岁云山。许是你的病症,岁云山的巫神医或许有解。”
“岁云山的巫渺么?”
“你知道?”
“嗯。”
“传闻巫神医深居简出,从不肯为谁轻易出山,这世上不知道有谁能够请到他……不过请不了他出山,亲自去岁云山求医也是可以的。”
矣姀想起魏知隶说过要送她去岁云山,但是因为幽州发了洪水,道路不通,此事因此搁置。那时候到现在,时间眨眼又过了半月有余,不知道幽州的道路是否已经通畅……
矣姀问赵徽聿,“听闻幽州之前发了洪水,不知道现在道路是否已经通畅?”
“听闻几日前便已经通了,但是幽州受灾严重,还滋生了瘟疫,情况很是严重……”
“我记得你曾与我说过魏大人打算送你去岁云山?既然道路已通,不知道你们何时启程?”
矣姀垂下眉睫,“这个我不知道,魏大人还未曾与我说。”
“这样……还是尽快启程为好。”毕竟,救命如救火。
“嗯。”
“能看清楚了吗?”
赵徽聿说完伸手在矣姀面前晃了一下,矣姀眨了眨眼睛,“能。”
“起来吧,我送你回府。”
“好,麻烦你了。”
“客气了。”
走回魏府的路上,矣姀见赵徽聿的目光时不时往她的身上看,她清咳一声,莫名觉得有些困窘,“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赵徽聿笑,“你这一身看起来……”
“怎么样?”
“面容太过秀气。即便是对你不熟悉的人,也能在第一眼里就能看出来你是个女子。”
“……”
“你去春来到做什么?”
“去问明白一些事情。”
赵徽聿有些疑惑,“什么问题需要去这样的地方问?别的地方问不到吗?”
矣姀不愿意把问题说得过于具体,只好有些含糊地说道,“我问的问题确实不太好说出口,别的地方……大概也是问不到的。”
看了眼矣姀的面色,赵徽聿没有继续追问,只接着说,“以后不要自己一个人去这样的地方,有人酒后容易放纵闹事,你一个人去那里总是不太安全的。对了,怎么不见那个平常总是跟着你的那个丫鬟?”
“……我故意避开她偷偷跑出来的。”
“……”
“我有给她留纸条,她应该不会四处寻我的。”
“……”
“下次不要这样了,不安全。”
“我尽量。”
“……”
赵徽聿轻叹一声,有些无奈地看着矣姀。
矣姀被他看得有些不太好意思,往前走的时候故意迈大了步子,“你们会经常去春来到么?”
赵徽聿愣了愣,“不怎么经常。”
“你方才跑得那么快,是因为看到了魏大人?”
矣姀放缓步子,“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还有什么原因?”
矣姀顿了一下,“你说得对,一个人去那样的地方确实不是很安全。”
赵徽聿伸手拦住矣姀,目光有些紧张地在她脸上逡巡,“那你有没有……”
矣姀知他意思,省略其中过程,她言简意赅地回道,“没有。”
赵徽聿稍稍松眉,略有些试探地道,“你和魏大人吵架了?还是生气魏大人去春来到所以方才不愿意我在他人面前表明你的身份?”
矣姀抬眸默默地看了赵徽聿一眼,然后又低下头自顾自走路。
赵徽聿清咳一声跟上去,“矣姀,其实,去春来到并不能代表什么。春来到这样的风月场所,确实大部分的男人都喜欢去,但是这不意味着所有去那里的男人都是为了寻花问柳而去。他们当中,有的人是为了应酬而去,有的人是为了求人办事而去,有的人是为了疏通关系而去……或许每个人都目的不同,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目的不纯。”
矣姀骤然停下脚步,然后……回头瞪了一眼赵徽聿。
接收到矣姀的眼神,赵徽聿表情不变,依旧是诚恳得很,仿佛所言皆是实话实说,并非有目的的狡辩。
矣姀盯着赵徽聿看了一会儿,表情有些探究,“如果你去那里,你是为何而去?”
“应酬,或者是为了处理好与同僚之间的关系,毕竟……他们喜欢去。太过于独来独往,始终是不太利于官场生存。”
“这话说得倒是挺好听的。”矣姀轻哼一声,然后转身继续往前走。
赵徽聿看着矣姀单薄的背影,想了想还是道,“其实政事堂里的大人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一次春来到的……”
“魏大人的举止一直很得体,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