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贫富悬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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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历十二月二十五日,是基督教纪念耶稣诞生的日子——圣诞节。上海公共租界的西籍侨民、国内信徒及法租界的外国人,以及所辖的街道、机关、学校、教堂等,都在节日的气氛中热闹起来。

下着雪的上海,天气变得非常寒冷,在那澄澈的、砭人肌肤的空气里,从黄浦江畔到百老汇大街,意大利手摇风琴流畅的调子在上空悠扬地飘逸。法国领事馆里的人,穿着貂皮大衣,带着家人在上海的街头、商店寻买圣诞节的礼品。不少繁华的街道和大的商店大厅,都摆上纸制的大红色的圣诞老人和那五彩灯的圣诞树。不论走到什么地方,都觉得上海在过圣诞节。

教会办的学校全都放假。上海所有的舞厅都通宵营业。不是基督教徒但喜欢热闹爱跳舞的年轻人,也都有狂欢兴趣。

从十二月二十日开始,上海的中、高级西餐馆和一二流舞厅,都在上海各大报刊娱乐牌上刊登广告,又在当地各商业广播电台做广告播送。舞厅的舞女们为了面子,怕那天生意冷落,丢脸受窘,都预先用各种方法拉熟客捧场,为了能赚到钱,有的舞女不惜代价,用性感挑逗的行为来预约客人,为有舞客坐台子而充分准备。

电话铃响了,丁信诚接了话。对方是王小姐,她邀请丁小开和她一起欢度圣诞节。她说她已在丽都舞厅订了座,要丁小开在当晚去接她到舞厅共进圣餐。最后两句话是:“你一定要来接我,不来我不依。”电话刚挂断,又响了起来,丁信诚以为还是王卓如小姐的电话,就懒得接了。

李妈接了电话,是大周打来的,说是小徐来上海之后,还没有度圣诞之夜,没吃过圣诞火鸡西餐,没有见过上海大舞厅的圣诞晚会,为了让小徐开开眼界,看看西洋宗教节日在上海狂欢,特邀丁信诚当晚出来,找个舞厅过节日。

丁信诚答复大周说:“我已经约了童年女友去丽都舞厅,很抱歉,不能奉陪。”

大周说你到丽都,阿拉也去丽都不就能碰头了,好事成双。另外叫丁信诚一定通知罗苡。

丁信诚回答说:“罗苡工厂冬季生意好,圣诞节过后是元旦、元旦过后是春节。她们工厂一直加班,无法出来玩。就这样,晚上见。”

圣诞节之夜,王小姐和丁小开坐在预订的桌位上,慢嚼细咽地吃着每客三十五元的圣诞火鸡西餐。原本富丽堂皇的丽都舞厅,今晚更加添新意,精心布置,充满圣诞节日的洋气。音乐台正中上空,本来挂的变色五彩灯管是英文“唐乔司乐队”,今晚却改挂了“祝君圣诞快乐”灯管。

靠音乐台前舞池中间,竖了一株扎有仿佛白雪皑皑棉花的圣诞松树,树枝上还挂有累累彩灯和罗甸片,彩色斑斓。圣诞树旁,站着个蜡制漫画式的白眉白发圣诞老人。他头戴白尖帽,脚蹬皮靴,身穿红色白边西方古装,满面慈祥,露着笑容,右手还时时挥动。

舞厅客满。舞女坐台子,舞客要挤着让出空档。她落坐的凳子,是小郎跟着她拿来的。她转台子,小郎又被叫来拿凳子跟她转台。这盛况,平时是没有的,舞池内也很挤,对对舞侣,只能随着音乐节奏,缓缓起舞。

大周、小章、小徐,也请了两个女朋友莅临丽都,他们对号入座,小徐就离座去找丁信诚。他走了一遍,回来坐了下来说丁小开和一个摩登漂亮的女朋友在那边说得顶高兴的。我没有打扰他们。

大周说:“不要去惊动他们,我们白相我们的。”这晚,舞厅人多,丁小开始终没有看到大周他们。他虽然陪王卓如跳舞,心里却一直惦记着罗苡,中秋节,圣诞节没能和罗苡在一起,那么,元旦这天一定要和罗苡在一起。各人玩各人的、狂欢之夜、谁也不想打扰谁。直至舞厅打烊,才各自回家歇息。

就在这圣诞节之夜,罗苡和几个工友,一起工作了十三个小时才拖着疲乏的身子下班。到家时已是午夜一点了。

罗太太没有睡,她一直等着罗苡,她见罗苡疲倦地进了门,心隐隐作痛,便说:“苡儿,饭菜在锅里,吃了暖暖身,好休息。”

罗苡给妈轻轻一个吻说:“妈真好,这么晚了,你还等我。今晚你出去玩了吗,外面的狂欢节真热闹。”

罗太太觉得女儿的话里暖暖烘烘的,觉得母女俩相依为命的日子实在珍贵。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先走了,女儿怎么办?何不趁着现在跟女儿谈谈她的婚事。便说:“苡儿,看你一天操劳的,太辛苦了。我们这个家,没有个男人也不成家,如果你能找到一个中意的丈夫,成家立业,我也就放心了。”

“妈,你讲啥话,我还年轻,急什么啰!”罗苡说完,心中火辣辣的。她真的想见丁信诚了。那一晚,她在充满希冀的梦中度过。

圣诞节过后六天,元旦节来了。全市机关、学校和部分工厂放假,外侨欢度新岁,政府官员举行新年团拜,市民们对过阳历年是淡漠的。不过,娱乐场所要比平时忙闹,跳舞厅在十二月三十一日和元旦之夜都通宵营业,把英语的“庆祝圣诞”霓虹光管改为“庆祝新年快乐”。

丁小开在元旦前夜,就打电话给王小姐,请她在元旦二日到卡尔登大戏院看好莱坞出品,恐怖明星“彼得劳雷”主演的影片《古堡魔影》。先声夺人,摆脱她元旦日的邀约。同样,他谢绝了小徐他们邀他在元旦的白相节目。他事先计划了元旦那天要同罗苡一起欢度。

元旦那天,罗苡做工的工厂放假。天气晴朗,阳光和煦。丁小开在早晨八点钟就到了罗家,见罗苡面容消瘦,内心怜惜她连续加班辛苦。他征得罗太太同意,邀罗苡坐汽车到嘉兴游玩。

到嘉兴,他们雇船游南湖登上四面临水、风物清华的烟雨楼眺望,又泛舟在满是残荷、菱梗的南湖中,小船划开清波,平缓前进。有时可见鱼儿跃出水面。湖岸村落,如诗如画。竹林、大树参差迷离,幽静里偶然能听到犬吠,别是一番境界。

嘉兴南湖小游船,摇橹操作的,全是年轻貌美的姑娘。一船一人,船舱非常清洁。备有炊具、大米、佐料、绍酒。游客可以请船娘在船上烹茗、炒菜、饮酒。湖中渔舟,随时供售鲜活鱼虾。

午餐,丁小开和罗苡就在游船上请船娘购鱼及蔬菜烹调,两人在舱中,隔着小方矮桌,盘腿对坐,饮着绍酒。罗苡把酒冲下五倍开水。丁小开说你知道嘉兴烟雨楼的历史吗?罗苡摇了头。丁小开说:“烟雨楼为五代吴越钱元僚所建,原建于湖滨,明朝嘉靖年间,移建到现在的湖中小岛上。你看,楼型古雅,绿树环围。前两年热天,我同大周他们来过几次,几个人品茗谈天,清风徐来,观赏湖景,悠然自得,情趣盎然。”

罗苡说:“你现在讲话,蛮有诗人气息。南湖风景,有柔和之美,离上海又近,是个好的游憩地方。”丁小开说:“南湖还有一个名称,你知道吗?”

罗苡说:“不晓得。”丁小开笑着说:“我告诉你,叫鸳鸯湖。传说:一男一女游湖的人,都会成鸳鸯配对。”罗苡说:“你总是讲闲话讨便宜。啥人会同你配鸳鸯!”

丁小开说:“你不是说啥人吗?有句话说,远在天边,我要的是另外一句,你应该晓得。”

罗苡说:“你讨便宜,越讨越凶,吃我的豆腐,你怎么讲话中俗气起来。”

丁信诚说:“俗气就是生活语言,不是舞台演出语言,不是文学小说语言。想不俗气,‘我爱你’这句话就不俗气吗?”

罗苡说:“这句话能随便说的吗?”“对我心爱的人。我当然随口就说,我现在正式向你求婚,我恳求你讲Yes。”

罗小姐面红耳赤害羞地说:“全世界的男人,都不会讲这种求婚的话,转弯抹角的。”

“好,罗小姐,我神圣地、庄严地请求你做我的妻子,你愿意嫁给我吗?”

罗苡再次羞红了脸,笑着答:“丁先生,我庄严地答复你。我不会嫁给——”她嘴上讲不出“你”字,只是撒娇地说罢了,内心感到甜滋滋的。

“我们在上海这片繁杂的土地上认识一年多了。我一直是真心地爱你,只是为了我的学业,不敢向你求婚,过些日子,我的毕业论文答辩成功,我就大学毕业了,就可成家了。现在向你求婚,时机已成熟。我求你了,罗小姐。”

罗小姐叹口气,说:“讲良心话,你人样样好,我怎么会讨厌你,我妈也喜欢你。可是,我不敢做你丁家的媳妇,你我两家是两个层次的人,我是舞女,怎能进你家门?你愿娶我,你家也不一定同意,算了吧。”

丁信诚说:“我不承认人际间有啥层次,大家平等,人人平等。”“你是个以平等待人的好君子,是个有感情的人,我同我妈都理解你。现在这个社会,上流下层,世俗偏见,什么门当户对,你是大学生,将来进入社会,就不会不顾虑客观社会的情况。”

丁信诚说:“家父丁志聪是上海有地位的人物,他受过现代高等教育,思想开明不旧,看来,你罗小姐的思想守旧,要不得!”

罗苡喝了一口酒,呛了两下,道:“我守旧,你讲得好听,你知道吗,姚小姐的肚子大了,是小周的,他们这对情人的命运,究竟是幸福是祸根,谁都说不清。你知道这事情吗?他们算是新派了吧。如果我也生米煮成熟饭,这算新派吗?丁先生,我们现在不是争论这个问题,而是怎样去面对你丁家那么一个庞大的有势力的家族的干扰。在这个社会,男女之间的婚姻,大多数人是受家庭环境所影响的。你说是吗?”

丁信诚听到罗小姐提起姚小姐与小周的事,佯装不知,便问:“什么回事?姚小姐怀孕了,是小周的?”

罗苡说:“姚小姐上个礼拜来找我谈到此事的,她说她有了身孕,不能到月宫跳舞了,没有收入,托我寻个工给她做。我十分同情她,就找了我们的老板,给她在糖果厂暂做小工。看到她的身体,使我想起我的命运,我不敢想信,我眼前的你就是我的同路人。”说罢,眼泪流了下来。

丁信诚抚尉她,久久不能平静。从南湖回来的当晚,丁小开在卧室里坐卧不安,他想罗苡,他想罗苡母女俩的为人,他想他今后的打算。阿福来看他,见他闷闷不乐,便问:“小开,今天放假,你去啥地方玩了?”丁信诚说:“我跟女友到嘉兴南湖去玩了。”阿福说:“嘉兴南湖游船的船娘,男游客雇船,可以吃豆腐摸摸寻开心。嘉兴还有不少带发修行的尼姑,可以叫来念经谈佛,有六欲不净的,还陪客。”

丁小开说:“我不晓得。不过,我所看见的船娘,个个漂亮。”阿福说:“你有几个月不用大轿车,月宫不去啦?”丁小开说:“是的。”

阿福说:“舞厅不去也好。”丁小开说:“今年上学期,我就毕业啦。要准备写好毕业论文,功课忙,我同王小姐打了招呼,这半年,我没有时间陪她。阿菊那里,我也不会有时间去照看,她的事,我拜托你,如果她有啥困难,你同我讲。”

阿福说:“她每个月有工资,生活节约,没啥困难,她见了荣生同我,就问起你,托阿拉向你问好。”

元旦过后,学生们都要准备期终考试,丁小开也要看书,有十多天少同人来往,罗家也没有去。考试完了的当晚,他急着要去看罗苡。

到了罗家,丁小开向罗太太母女问了好,他见姚小姐正在洗衣。她不解地说:“姚小姐,这么晚,你在这里?”

姚小姐说:“我看准,阴历年关,糖果业旺季,需要工人,多亏罗小姐介绍,进了糖果厂做工,从家里来路远,不方便,还没寻好房子搬家,睡在这里,挤着罗小姐。”

小丁说:“钞票不够用,你要做工?”姚小姐说:“我姆妈讲,生小囡,坐月,要钞票用,自己做工,积蓄应付额外开销,比较好,免得钱不够,又要向周家开口,难为情。老实讲,如果我自家有生活费来源,根本不想要周家钞票,如果我阿爹不是让日本浪人打伤了做不得工,我也不会当舞女,让人家看不起。”

小丁说:“令尊过去做啥?”姚说:“家父原来是纱厂搬运工,因为在虹口路见日本浪人欺侮中国人,他打抱不平,同浪人打架,被越来越多的浪人打成重伤,中国人都不敢帮忙。家父送进医院医伤期间,只有钞票出,没钞票进,阿拉工人,做一天,吃一天,不做工,就没工钿吃饭,还是我阿爹的工人朋友凑钱帮忙,总算没饿死。伤虽然医好,有后遗症,做不成工,想做小生意,地头白相人不熟,不好做,走投无路,一家人要吃饭,后来只好叫我出来抛头露面。”

罗苡说:“日本人实在是害阿拉中国人。”姚小姐说:“所以我欢喜小周,小周当空军,他爱国同我一条心。”丁小开说:“等你寻到房子搬家,打电话给我,我通知大周一道来帮忙。大后天,小徐回四川过年,我们去送他,你要上工,就不要去送了。”罗苡、姚梦两人也只好点点头,便交代丁信诚转告小徐,祝他一路顺风。

大年初一,是中国人最大的节日,异地亲人都尽可能赶回家团聚,千家万户都忙着布置辞旧岁迎新春,祭奠祖宗。上海人从阴历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起,各家互相邀请亲朋好友吃年饭。

丁公馆,从阴历十二月二十日起,亲友们就互相邀请吃年饭。丁师母吩咐李妈,把一年只用三次(清明、七月半、阴历年)的锡制烛台、香炉取出擦拭,放在客厅祭桌上。把前两天在锡箔庄购买折好的锡锭,一一放入红纸袋中。纸袋上印着木刻版佛画和“西方接引、极乐世界”字样,正中空栏,丁师母叫丁小开用毛笔写了丁家列祖列宗的姓名。另外还买了一尺多高的冥币,用红纸分开包着,也写了收钞人的姓名,纸锭袋和冥钞包右角上写着不孝子丁志聪孙丁信诚敬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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