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外滩情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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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一线微光照在王卓如小姐的卧房里,黄浦江的涛声依旧浩荡,静夜之中,水声显得更宏大了。它统驭万物,时而映射着两岸不眠的灯火,时而抚慰着上海滩的睡眠,连王小姐自己也快要在波涛声中入睡了。但她想起了丁信诚,便觉得那江面上的汽笛声很悦耳,那游船闪烁的霓虹灯很悦目,黄浦江的夜是那样无限地温柔。

她记得,她曾约过他夜游黄浦江,他说改天一定奉陪。现在想起来,心痒痒的,总想马上通知丁信诚出来玩一趟。

一转念,王卓如又觉得自己太自私太可笑了。现在已是午夜三点多钟,要夜游也不该这个时辰呢!再说,明天上午要到江湾足球场看复旦大学和上海大学的足球队比赛。丁信诚是复旦足球队右前锋,两年多来一直是主力,如果约了他今夜出来,明天人家睡眠不够,打不起精神,输了不怨你才怪呢!

干脆,什么都别想了,要玩,也等明晚再去。王卓如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乡。

次日,江湾足球场,上海大学与复旦大学两支球队正在比赛。坐在看台的法国留学生和复旦大学的拉拉队,正在聒噪呐喊,为本校的球队加油。

一开始,“上大”来势汹汹,好一阵猛攻,“复大”被迫采取守势,顶住了对手的三板斧,把对方的攻势一一瓦解。久攻不克,“上大”稍显急躁,这时“复大”队的后卫突然截住足球,急传给中锋,中锋正要前突,却被“上大”两名前卫赶来堵截,难以脱身,情急之中,一脚传给处在最佳位置的丁信诚,只见丁小开虚晃一枪,已闪过对方后卫,带球长驱直入,另一名后卫倒地铲球,却又被丁小开闪过。此时,他与“上大”守门员已成一对一之势,守门员飞身扑来,岂知丁信诚出脚更快,一脚劲射破网,这一切都在瞬间完成,看得人眼花缭乱,全场立即轰动。复大的拉拉队,见自己的球队进球得分,又是拍掌,又是欢呼,很多人把运动帽抛到上空。

王小姐在看台上情不自禁地用英语喊:“Bravo !Goal !(进球了,真妙)”她兴奋得口里直喊加油!加油!仿佛是位撒野、泼辣的女人。

球赛结束,记分牌示告∶0,复旦大学胜上海大学。王小姐在散场观众的拥挤里,尽快走到运动员休息室,找到了丁信诚。

她见他衣服湿透,正要更换。她叫住他赶快回去洗浴再换,要不然会感冒的,人家心疼。

丁信诚见是王小姐来,好心地劝自己回家洗浴,自然是乐得听从她的指挥,便向领队和队友们打了招呼,就出场了。

王小姐开车,一直把丁信诚送到丁公馆。王小姐说:“你今天踢的球,真棒,两个球都是你射进的。今天,有上海球王李惠堂、名将三陈、阿戴、铁腿孙锦顺、铁门周贤信的东华队到场助威,给这场球增添了不少姿色。我已有半年没见你踢球了,今天真是大饱眼福。”

“是吗?我怎么没有感觉。”“你威风的时候,怎么记起人家?今天看你得意的样子,真值得庆贺。”

王小姐说。“怎么个庆法?”

“我请你,今晚夜游黄浦,坐船白相。”王卓如认真地说。

浦江夜游,是三十年代上海暑天有钱人的时髦娱乐。在一艘宽大豪华、设备舒适的船上有音乐有舞厅、有吃有喝有睡,夜生活样样俱全,好不风流。

每晚七时开始售船票,八时起碇,在黄浦江缓缓航行,驶往吴淞口,来回一趟,天也亮了。到这船上夜游的人,多是有身份的政客、商贾、文职员等人。

丁信诚和王卓如上了船,在上层舞场客位对坐。桌上放着六碟西点,王小姐口含吸管,悠闲地吸饮着橙汁刨冰,江风凉爽宜人,吹拂了王小姐的秀发。船后面,汩汩地流着像绸缎一样光滑的无穷无尽的黄浦江水,皓月在江面上洒下银色的光辉。两岸五彩的灯光闪烁,花花绿绿的上海大世界,大都会掠目而过,彩色的光芒勒出黄浦江两岸的轮廊。丁信诚手扶船舷,对岸上的上海凝望,从江南的打浦码头看到南浦、自南浦看到外滩,这仅仅是夜游黄浦江的开始,两岸的景色竟是如此迷人、醉人。丁信诚称道:“黄浦江的夜晚,真是太美丽了。”

王卓如便接着话说:“信诚,你赞美得太早了,待会到了吴淞口,那才是夜游黄浦最美的时刻呢,那时,天已放亮,旭日东升,万里橙红,海浪冲激,浮起金色的泡沫和浪花,远看水天相接,无边无涯,比坐在冷气舞厅里宽舒多了,情调高雅多了。”

“是吗,你看,皓魄当空,月明星稀,弦管笙歌,酒绿灯红,船在大江中飘飘荡荡,真别有情趣。”丁信诚说时正有条大客轮从他们船边而过。那船上灯光通亮,似一座五层楼的大厦,在江心行驶而过。

王小姐说:“风吹浸心,我身上感到有些凉了,我们进去跳舞好吗?”舞池里,丁信诚拥着王小姐,舞步轻盈,接连跳了华尔兹同布鲁斯两支舞曲,然后坐回位子休息。丁信诚怕王小姐受凉,脱下自己的上衣,让王小姐披在身上。王小姐刚跳完舞,身上还发热量,根本就不感到凉。趁着丁信诚这片好心,她也就披了起来,心想,这样的机会,盼也盼不来,难得一次呐。

“谢谢你,你把衣服披给我,你不凉吗?”“男人热气重,我不凉。”

她感到一身暖意,受到了丁信诚的爱抚,真有说不出的高兴。沉默片刻,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喜欢同你在一起。”

丁信诚说:“人的感觉,千变万化,很难说得很准确,时空感受和内心感受就有很大的区别。比如说,同有感情的朋友在一起,相聚谈天,闲话投机,会感觉时间过去很快。又比如,你同朋友约会,朋友迟到几分钟,你等他的时候,会感到一分一秒都那么漫长,时间太慢了。”

王小姐微微一笑说:“我有时遐想,我的感情像是小时候看到的芦花,随风飘荡,落不到实处。又像是期待着啥?”

丁信诚对这段话,当然理解。但是他作了个听“词”论义的答话说:“感情是个微妙的心理状态,很难讲得清楚。嗯,我的橙汁刨冰喝完了,再来两杯吗?”王小姐像是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地说:“那就来两杯菠萝冰吧。”丁小开举手招来侍者。

台上增加了两杯菠萝冰汁。丁小开怕王小姐又讲含蓄着情有所钟的话,他难于招架,便说:“王小姐,你看,这船上的青年女客,表面上看起来都欢欢笑笑,我猜想有很多内心是不快乐的。”

王小姐说:“你怎么晓得?”丁小开说:“你看,坐得最近着墨绿色旗袍的漂亮小姐,年龄不会超过二十岁。她陪的男人是个六十岁出头色迷迷的老头子,两个人闲话讲不断,跳贴面舞,看起来亲热高兴,我保险这位小姐是为了生活,扭曲人性,绝不会喜欢老头子,真的开心。老头子呢,是花钞票寻欢作乐,你再仔细看看,整个舞场,男人有一大半是老年中年,有的面相还很难看,陪他们的女人,个个都年轻漂亮,我相信这船上至少有一半女客,是为了生活,出卖色相。唉!大都市总归有很苦难女人,强颜欢笑,有的还是黑社会流氓的聚宝盆,被逼陪客白相。”

王小姐说:“你蛮同情受难女人,我是女人,我欢喜同情女人的男人。”说罢,她低头吸饮刨冰,丁小开听出了她的语音,却佯作不知,没有回答。

船转头回程,丁小开指着江面上来往的船只说:“王小姐,你看,黄浦江来来往往的船,真多,有中世纪的木船,有二十世纪的轮船,有小小的舢板,有万吨的远洋巨轮,川流不息。”

游船顺到市区码头,丁小开拿起账单要付款,王小姐说:“今天是我请客,祝贺你进球得分,当然是我付账,你要请客,随便啥时候,我等你请。”她嫣然一笑。

丁信诚感觉到,夜游黄浦,另有一番情趣,他下了决心,明晚,他一定约罗苡再到江面上来。

次日晚,刚好是星期一,是丁信诚去月官看罗苡的日子。丁小开知道小章在暑假忙着平民学校的事情,大周对跳舞兴趣不浓,他也就不邀约他们,单独行动。

丁小开在月宫玩到舞场打烊,大轿车送完熟悉的舞小姐,车上只剩下罗苡一人。丁信诚开着慢车说:“今晚天热,睡不着,现在上海年轻的朋友欢喜到黄浦江荡舢板船、乘夜风、赏夜景。我现在请你去,希望赏脸好吗?”

罗苡说:“听小姐妹们讲,荡舢板,确实好玩、应变快、舒适,就怕江面上有大轮船开过,船游起来的浪头,冲得舢板船摇来晃去,上上落落,人头晕,就受不了。我从来没有去过,也想试试。”

“我也没有荡过,今晚试试,我们都会游泳,不用怕,一切有我呢。”罗苡说:“我怕是不怕的。我向来认为你是好人。要去,也得吃完夜宵再去,你说是吗?”宵夜吃完了,他和她上车,向目的地外滩开去。

外滩到了,丁小开把车停好,他们步行到码头,就看见江边停泊着一排舢板船,有好几对衣着入时的青年男女,正在问价雇船。轮到了丁小开,他也选雇了一只。他和船夫都看了海关大钟,凌晨一时十分,双方看准开始计费时间。船夫亮了挂在舢板船头上的一只煤油桅灯,搭好跳板说:“请两位上船。”

罗苡上船前,看了这种小船的外型,在夜色的江面上,船很易识别,船身有编号,船头上翘,中部是个小小的船舱,有活动船篷防雨。

船小,有人上船,船上下浮动,两个人弯身进舱坐定。罗苡看这舱,只能容两人并坐。背靠背,又有两个座位。背靠背的靠板很高,它遮断了船夫看前座客位的视线。船夫摇橹看前方向,只能站着高于舱篷,才能看到。因此,客人在前舱位做任何动作,船尾的船夫,是完全看不到的。而客人要回头看船尾,需半站起,才看到船夫的两只脚。

船离开码头,船夫摇着橹慢慢地沿着江边向下水荡去。罗苡向前看去,见江边密密麻麻地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轮船和木船。木船上的灯光,随着江水浮动,灯火摇曳不定。她又看下面航道,不时有轮船、大小船上溯下驶。大轮船尖尖的船头,把江水劈开成人字形翻着水花的激浪。这激浪逼近小航道小舢板,把船体冲激着上下左右摇晃,也把她和丁小开的身体,紧靠了拢来。当第一次出现这激浪现象时,船夫在船尾大声说:“先生,小姐,你坐稳,不要怕。”罗苡和丁小开,都会游泳,不仅不怕,还感觉有趣。

江面反映不整齐的轮船灯光,水波有亮有暗,翻翻滚滚,铁链系着浮筒、浮标,也不停地浮动,陪衬着水波。罗苡仰面观天,皓月当空,繁星彩错,童年时祖母教她识别的南斗五星、北斗七星,分踞南北,汽笛声声,声波回荡空间,江风飒飒,轻轻吹拂人身。如此夜景,使长月处在混浊舞场过着屈辱生活的罗苡,感到清新、自在和凉爽。

船前进着,丁小开说:“风凉吗?冷吗?”罗苡说:“真风凉,不冷。”舢板本来是上海到浦东来往的渡船,算上海人会动白相脑筋,热天用来荡船乘风凉看江景夜色,真有意思。丁小开和罗苡同时看见不远处一艘下锚的灰色军舰,舰上灯光下有穿白色海军服的士兵在甲板上走动。从舰首经舰桥到舰尾系着的缆索上挂满了小彩旗,随风飘扬。过了这艘军舰,船继续前进。丁小开和罗苡一路看去,在黄浦江不是航道的江面浮筒附近,在众多抛锚停泊的轮船中间,夹杂着的灰色军舰,有几十艘。丁小开说:“罗小姐,你看到了军舰吗?”罗说:“看见了。”丁说:“现在是夜晚,军舰都卸了国旗,但是我白天沿江走路曾仔细看过这些军舰挂的国旗,百分之九十是外国的,中国军舰难见一艘。阿拉中国,讲起来幅员辽阔,人口众多,是大国,又有漫长的海岸线,但是看不见挂中国旗航行远洋的邮船。中国人出洋坐船都是外国的。像美商大来邮船公司什么总统号,英商皇家邮船公司什么皇后号,日商大日本邮船株式会社某某丸,法国邮船,荷兰邮船。就连本国的沿海口岸同内江航道,也有不少的外商轮船定期开航。英商的太古轮船公司,日商的日清轮船公司。他们的船在黄浦江上,天天开来开去。外国人强要了中国内河航行权,中国门户洞开,利益外流,不像个拥有主权的国家,这是大清皇朝遗留下来同列强签订不平等条约的产物,上海人看了要淌眼泪。”

罗苡说:“外国水兵上岸度假,一个个趾高气扬,挺胸凸肚,好像中国是他们的殖民地,外国人侮辱中国同胞的事,在租界上经常发生。”

丁小开说:“国家不强,在国外的华侨,头抬不起来,在上海租界维持治安的巡捕房,中级高级警官,‘三道头’(警官标识)都是西洋人、日本人。中国人同外国人打架进捕房,捕房问话审理官是外国人,中国人有理也是无理,总归吃瘪。所以华侨顶爱国,上海人也顶爱国,因为他们感受祖国像是殖民地受外国人的气是直接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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