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绮看着常洛走了,小心翼翼地蹭到萧衍身边,“三少。”
萧衍回身看她,看得她一个激灵,刚才与常洛说话时的温和一下子荡然无存,有的只是彻骨的冷,他嘴角的弧度让人觉得他在笑,可却不是人在笑的时候该有的表情。
“二小姐是不是记性不好,本相似乎告诉过你,别再这么叫?”
姜绮缩了下肩膀,不由得后退几步,“右相大人。”
“姜太尉这些日子如何了?”
刚才的冷意缓和了些,姜绮小心翼翼地答道,“家父这些日子与平常没什么不同。”
“哦,是吗?本相还以为姜太尉已经坐不住凳子了。”
姜绮皱眉,“右相是说秦声的事情?那混账自己该得的,偏房的子弟,原本也与我们本家没什么关系,爹爹也懒得管他的。”
萧衍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斜瞟姜绮一眼“姜太尉要真能宽心也就好了。二小姐若方便,记得待本相跟他问声好。”
这回的笑,是真的笑,不过,是嘲笑。
姜希明这老东西的日子,掰着手指头也能算清了。自从姜太后过世,他做了这个右相之后,姜家已是大不如前了,若他安分些,倒也能安度个晚年,偏偏这老东西先是跟潜蛇扯上关系,后又暗地里勾结北越人,就算他不动他,燕轲也容不下他。
这人,没了自知之明可不是件好事儿。没什么底子还瞎折腾,找死。
姜绮虽然听着他语气不善,却也没听出什么话外之音来,点头应了。
常洛不在这儿,萧衍没心思再聊,转头便走。
“右相……”
萧衍停下,却未转身过来,微微侧目,“二小姐还有事?”
语气中极明显的不耐烦,姜绮微微一抖,“没……没什么。”
姜绮目送着萧衍离开,眼神渐渐带上了一丝怨毒。
为什么……明明是她先认识他的,可他看她的眼神却永远那么冰冷,不带一丝感情,他的目光,永远也不愿意多施舍给自己一分,就连一句话也不愿意与她多说。那个常洛,算什么东西!为什么他就能带着笑与她说话!为什么便将所有柔情都给她!
为什么!
姜绮将腰间的荷包攥紧,那荷包颜色早已泛旧,与她的一身华服看起来格格不入。这荷包……还是萧衍当初给她的,他都忘了吗?
那是永安十四年,仍是先帝在的时候。先帝当时不过才是刚过而立的壮年,虽说膝下子嗣稀薄,只有个半大的皇子,身体却一直不错,没人料到几个月后先帝会被突如其来的中风夺了性命,因此在这一年,熙平举国上下仍旧是一派祥和安乐的场面,仍能看得到靖元盛世的些许遗风。
姜绮初见萧衍就是在这一年的帝京游诗会上。
帝京的游诗会是靖元年间流传下来的习俗,明帝喜好诗文,特建毓秀园,设一主考官,随意指园中一物,即兴写诗作赋,又设三名评诗官,品评文章。最初只是明帝与官员们抒发雅兴的场所,到了后来开放毓秀园,各地的文人墨客感兴趣的都可以聚集于此,一比高下,主考官与评诗官也都由文人之间推举而出,每五年一次,成了帝京文人相聚的盛会。
“小姐,您慢些。”
姜绮那一年方才九岁,正是爱热闹的年纪,听闻有游诗会,带着婢子偷偷溜出府去,跑到毓秀园看热闹。
没料到园子里人山人海,没几下子就把她的婢女挤得没了人影。姜绮小小的一团,被围在人影绰绰当中,吓得当下就哭出了声,有人见状过来询问,反而把姜绮吓得哭得更厉害。
她一边哭一边走,自己都不知道走在了什么地方,一回过神来发现周围都没几个人了。心中恐惧更甚,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
“你怎么了?”
一个稚嫩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她惊慌地回头,就看见一个比她刚刚高出半头的少年站在她的身后。
少年脸还没有完全长开,带着一点婴儿肥,却不难看,反而让人看着有种说不出的可爱,眉目清清冷冷的,早能看出日后是个多俊俏的男子。
姜绮蓦地看见这张脸,一下子忘了要哭,再瞧那少年的衣着打扮,想来和她一样,都是京中的富贵人家。一颗心顿时放下了七八分。
“我,我……和家中的婢子走散了。”
少年耐心极好,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给她,“你是谁家的小姐?”
“我爹是姜太尉……”
少年微乎其微地皱了皱眉头,随后转身对着身后的家仆说了什么,回头又笑着看她,“我让我家仆人去找你的婢子了,你先同我到园子的长廊里坐着等一会儿好吗?我还要参赛。”
姜绮点头,乖乖跟在后面。
“今日游园诗会感谢诸位捧场。”
台上一位中年人一开嗓,下面立马静了下来,齐刷刷将目光投了过去。
“帝京值夏,今春倒春寒,春无茂草,便将今年游园诗会移至今日。在下不才,做今日主考之官。这园中莲花亭亭,正值花期,不如今日便以此为题,诸兄以一炷香为限,尽展笔墨之才。”
一旁站的少年微微一笑,似是觉得这题目分外简单,向一旁的家奴取了纸笔,就着廊下的长凳便挥笔写作。
姜绮在一旁看得傻了眼,这少年和自己看起来也差不多年岁,可这写诗作赋信手拈来,连想都没有一想。
她禁不住好奇,探头过去看了一眼。
纸上笔迹整洁漂亮,已出了前两句。
诗作转眼写成,少年拿起纸来,轻轻一吹,递给家仆。
她看见那纸上的落款,小小惊呼一声,“你是萧家的三少爷?”
少年转头看她,在唇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里有星星点点的笑意,看得姜绮心跳都漏了一拍。
她曾经听大人们说过,萧家三少爷萧辰衍,七岁时随父游览帝京后写得《京华赋》,文采斐然,一时被称为神童,那篇赋文皇帝教人刻在城门外的青石上,供往来人赏看。
这个少年便是萧辰衍?
萧辰衍的诗作写好还未过半柱香,两人便一起坐到长廊上等着。
日头大,阳光照得这园子遍处都是,让人避无可避,二人坐在长廊下,勉强能遮上一点太阳,可坐了这么一会儿,姜绮却也出了一身薄汗,止不住着拿帕子擦拭。
萧辰衍似乎注意到了,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塞给她,“天气暑热,这荷包里我让人装了些清热的药材,你戴上,莫要中暑了。”
姜绮拿过来在鼻子下嗅了嗅,果然有一股好闻的草药味。
“那你呢?”
“我不用。不热。”
那一年的游园诗会,年仅十岁的萧衍拔得头筹,在那次诗会上写成的诗作一时广为流传,许多幼子初学文章,第一首会背的便是他的诗。
姜绮在那荷包上反复摩挲,努力想要找回当年那个还叫做萧辰衍的少年对她的零星笑意,却被记忆中突如其来的冰冷眼神刺得缩回了手。
“三少,好久不见。”
回头的少年早已褪去了那一点婴儿肥,显得清瘦起来。个子早早拔节,需要她努力仰头才能与之对视。此时的面容已经不复原先的稚嫩,所有耀眼的优点一齐体现了出来,让人只看上一眼就不忍移开目光。
可他看她那一眼的眼神,教她一瞬间浑身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避开了那让人如坠冰窟的眼睛。
“以后,别再这么叫。”
之后的萧辰衍,成了萧衍。似乎想要彻底地将这个姓也摆脱掉,却被黏着得太深,只得甩掉这一辈的范字“辰”,只有这样,才能勉强地和萧家这纠缠的血脉断开分毫。
她并不知她未见他的这几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她在这之前见他的最后一面,就只有那寒气逼人的眼神和那冰冷无情的一句话。
直至今日。
“三哥哥,你终于出来了。”
萧凌语在马车边左看右看,明显已经有些不耐烦。
“不是叫你先回去么。”
萧凌语踮起脚尖往里望了望,“那个……常,常大人,没跟你一起出来啊?”
萧衍挑眉,“我们二人为什么要一起出来?”
“看你们挺熟的。当初她不是还去你府上做过客吗?”
“这件事情,以后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起了。你要是等她,可还是算了,等不着的。再说人家也不怎么看你看的顺眼,你还是别去找不痛快了。”
萧凌语眼神闪烁不定,也知道当时确实是任性过头了,不由得有些心虚,“我……我那会儿又不知道她是谁。改天给她陪个不是不就成了。我还当三哥哥你金屋藏娇呢。”
萧衍有些哑然,摸摸她的头,“赶紧回去吧,我还有公务,不能陪你。”
萧凌语这才百般不情愿地上了马车。
“秦声可找到了?”
十一默默上前,在他耳边低语。
萧衍听完,微微垂下眼眸,似乎在思量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回头望向宫里,眼里一丝危险一闪而过。
“小狼崽子长大了,倒是一口利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