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大世界不日大陆阴风镇上,有钱的大户不少,最有钱的当数冥家。这冥家高门大户,结识冥宦颇多,更非寻常人家可比。这一日——集市的次日,冥家的仆人冥恩,大早开门,很惊怪地看见门外站了不少的人。
这不少的人,却是围了半个圈子,圈子的中心,跪了个穿白寿衣的男人。他一身白穿的是寿衣。男人照旧底着头,一句话也没有。不同的是,她面前没了昨日卖身的招贴白纸。
男人听见冥家大门开门的响动,慢慢的抬起了头。
他脸上的几缕乱发间,有黑幽幽的目光透出。晨光下,可见他皮肤很白,头发很黑。而孝服的肥大,似乎显得他身材瘦小。
不等冥恩开口,男人说话了,哀声道:
“冥大爷,行行好!”
冥恩也是昨日集市看热闹的人之一,此时见他哀求,便道:
“我们冥家今天不做好事,你别处去吧!”
男人:“冥大爷,我不是来求施舍的!我是想,冥府是大府第,可有份活计要我做?我卖力气讨钱,靠双手吃饭,是不白要府上一个钱的!”
冥恩:“我们府上,下人够多了。裁减还来不及呢,哪有再用新人的道理!没有活计,没有没有!你早些别处去吧!招引这许多的人在这里,老爷出来,要生气了!”
男人听的心凉,旁人却都诧异:这冥恩平日可没如此好的脾气!看人不顺眼,早骂上了,今日没有脏字出口,可真奇怪呢!
男人:“冥大爷是跟随老太爷的知己家人,自然知道府上缺不缺下人。不过,后堂的老太太、太太、小姐、奶奶们,或者缺缝纫的、刺绣的、浆洗的工人,冥大爷事情忙,也许还没知道呢?求钱大爷去后堂问一声,万一要人,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冥恩不耐烦道:“说了没有,还不走?快走快走!”
男人:“求冥大爷去问一声!”
冥恩:“你这男人,叫你好好走你还不走?!”
围观众人呼啦一下散开,因为照常理推断,冥恩是要动粗的了。
果然,只见冥钱恩把袖子捋了捋,怒气冲冲大步走到男人面前,伸手——
男人并不躲避,反也伸手,忽地把面上乱发左右一掠,露了脸面,双手极快地反转,就抓住了冥恩的一只手,双手拉了他一下,仰脸颤声道:
“冥大爷!可怜我命苦的人!我家死了人,真正命苦!大爷帮了我,我活的死的都感激八辈子!只是帮忙问一声,大爷的功德阎王也记帐的!”
说罢,那眼泪早下来了。却不拿手去擦,只是仰着脸看那冥恩。
冥恩看见他无遮掩的脸,便是一楞,接下被她拿手一抓,更是一惊——这男人,实在好看的很!竟然长的和女人一样!
周围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昨日集市上只见他低头下跪哭诉,可真没瞧见他长的怎样!
冥恩看看他白皙的双手,吊在自己黑粗的胳膊上,又看看他泪痕满面的脸,真不知如何是好!男人抱了他胳膊,反膝行半步,把头就往他怀里一靠:
“冥大爷!我给你磕头了!”
冥恩心里疑惑:“这不是个男人吗?怎么会变成女像的!看样子她是个女的,并不是男的!“
男人的声音一直不小,嚷的围观人越来越多。人声沸腾,这冥家高墙大院也阻隔不住。门内便有人出来,看见冥恩如此,问道:
“冥恩!你闹什么闹?老太太要你办的事情,还不去办?”
冥恩:“这就去!这女人在门前闹,我看了不象,赶她走!”
那仆人不耐烦道:“冥府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干事的人,要你管这许多?我们都是白吃饭的?快去!老太太还有一句话吩咐你——”
说着,走到冥恩身边,低声,怕别人听到似的,说了几句话——“记住了?!”
男人低着头,却字字听在心里,高声叫道:“冥大爷!你还说府上不用裁缝!你这不是就要去请裁缝吗!”
男人对那仆人道:“大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的手艺,求府上的老太太试试!”
“我们要请的,可不是一般的裁缝!”那仆人道。“你还是别处去吧!”
男人:“大爷大哥!我只是个外乡人,挣副棺材钱就远走的!只求试我一试!手艺不好,我立刻就走!”
周围人:“这男人么,还不是就会裁缝!别的谅他也不会!冥府眼高,让他试试,死了这心就算了!”
冥恩焦急起来,甩了男人,转身便走。那仆人却叫住他:“你先别忙,好歹先让这男人去试试,老太太着急要用人,你先送一个进去试,再找别人也不晚!万一你找的慢,老太太着急下来,你又要挨板子了!”
男人听了,立即磕头下去:“大哥好心必有好报!”
(冥府原是修真世家!)
冥老太太的正屋,在冥府深处。
院子里栽种着血红的阴魂书,养着各种会叫的地狱禽鸟。这日,禽鸟笼子都被移到别处,听说是老太太嫌鸟叫的烦了。她的脾气没人能猜测,只有遵命的份。所以那自称姓风的男人,跟了仆人进来,走过几重深院,仆人退下,换了仆妇带他进去,竟没听见一声鸟叫。冥府的人上上下下,居然也是一点声音没有,空气是阴森沉重的,与外面热闹的街市,显不相同。男人的眼神游移,偷看四方,那严肃的仆妇却没注意——她只顾脸色沉重的往前走,并不和男人说话。男人也就知趣,低眉顺眼的跟在仆妇身后,两眼只放在她的青布衣衫的下摆上,看她脚后跟扫的裙子波浪起伏。
“到了。”仆妇说,指那深蓝门帘,却不给他挑开,完事一般站住了。
“进去罢。”仆妇对迟疑的男人说,“见了老太太要磕头。”那口气,叫人听不出是关照,还是命令,脸色石头一般的僵硬,只是口角动了动。
深蓝门帘是半新的,边缘有些磨损,但是洗的很干净。织绣着花卉,禽鸟,都是素色的,没半点红黄,仅有几片绿叶也是淡淡的,不惹眼的点缀。
门槛很高,迈的时候要做到不露鞋子本就很难。男人的裙子显然是短了些,没有遮住尖小的鞋子——那上面护的一层白布,很粗,针脚颇大。
这屋子的窗户上也有窗帘,也没有挑起。屋子里很暗,男人低头进来,抬头见当面铺了蓝毡的椅子上并没有人。
“这边。”有个苍老的女人声音。
男人循声转身,见是宽大的一架床上,青纱帐里,隐约有人影。知道该是老太太了,便移步过去,跪在了黑色脚踏前,两眼盯着脚踏下两只旧的绣花鞋子——五福捧寿的,里面的鞋垫,只看见一点,是镶了边的。
“哪里人呀?”老太太问。
“阴咽州人。”女人低声道。
“远呀。”
老太太就此不言语了,仿佛看不见她一般。
“奴家的身世,老太太想必都知道了。求老太太试下我的手艺,中意的话赏点活计,也好——”止了不说,却也不卑,他知道在老人前面小声是惹人讨厌的。
“会什么手艺?”
“跟姨娘学过点针线。”
“做针线要攒口棺材钱,可不是一两个月的事。”
“奴家知道,所以昨天才——。除了针线,老太太还有什么用的着的地方,奴家一定拼力去做。”
“落魄男人家能在外面闯荡到是好事!不过你这样外地人,没个投奔,早晚不是了局。”
男人低声:“我早想好了,等安葬了她,也就跟了她去。”
老太太默然片刻,道:“你这节烈,也是好的。不试你一下,你也不知道我向善的心,你也就信菩萨不深了。来!”
床旁边有人应声,女人才知道,原来这屋子里除了老太太还有别人在。
老太太道:“拿昨天张家送的那白绸子来。”
很快取来了,老太太接了,就在帐子里展开,只听刷刷刷几声裂帛,早撕了几片下来。就有几片白绸,飘落在女人面前。
“你给我缝起来。”
一竹编的黑漆箱盒,也轻轻放在男人面前,男人并不抬头,只看见那放盒子的双手,保养的甚是洁白,腕子上的一只手镯,显是白银,花纹繁杂。
屋子很暗,实在不适合做针线,但是男人知道她是不可以要求点光线的,更不可以说要走到外面去缝。于是就跪在当地,掀的盒子,挑拣针线。
针似牛毛般细,捏了在手。那几片绸缎本是纯白,男人却取一轴纯黑的丝线,摸了线头。并不对窗户寻针眼,就在手里纫了。
须臾,黑线用尽,撕碎的白绸已连了一块。剩下的线头,刚好一针半长。就又挑了白丝线,连缀剩下的几块。
屋子里没人做声,针线滑溜。
男人做完,收拾针线利落,将白绸高举过头顶:“请老太太查看。”
从帐子里伸出一只黄手,接了进去。
男人的缝纫,用了数种针法:黑线缝白绸,不见黑色在,是要人看她针脚精致细小;白线连缀,却不是缝,竟是用了几种织、绣的方法,把碎绸连起,使原来的花样恢复,绝看不出是撕破过的。更有,他这番活计,并不铺展桌案,都是跪着时在自己手里完成,缝好的白绸一点褶皱也没有,就是不浅的手艺了。
老太太查看半晌,叹道:“你这手艺,可以做了。”
“谢老太太赏脸。”
“你可知道在大户人家做活计,有什么规矩么?”
“老太太用了我,是天大的恩典。无论什么规矩,都要遵守的!”
“我这家里,有的是好手艺人。不是可怜你一番节烈,哪里用的着你这个外乡人!我这里的规矩不大,只是一条:凡在我跟前做事的,都要喝碗药,叫做‘守口如瓶汤’。喝了这药,就不用再说话啦!”
“我愿意!”
“那好。来,去把这规矩和他说一遍!”
有人来了,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拉了男人就走。
“等等,你姓什么?”
“娘家姓风,夫家也姓风。”
“以后就叫你风家的了。去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