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二十二年三个月零七天，何秀丽再次见到何坤生，是在一大家子的早饭桌上。

全家人，除了给她拿碗盛粥的保姆，都好像没看见她一样，自顾自的吃饭。

何秀丽机械的吞咽着，嘴里已经完全尝不出味道，只觉得即便大家都不理她，她依然能感受到家的温暖。

吃过早饭，平时这个时间该出门去上班的何晟，何阳都没有走，而是不约而同的坐在了沙发的两侧，手中拿着同样的报纸。

何秀丽定定的站在沙发的对面，仔细观察着沙发正中坐着的老人。头发白了不少，背坨了不少，身子瘦了不少，脸上皱纹多了不少，腿脚不利索了不少。

大概就这些变化。

二十多年，这些变化也不算多吧。何秀丽这样想，若是还有什么，那就是，老了不少。老到，她差点认不出来了。

不过二十多年不见，这也正常，不是么？可她的眼泪为什么止不住的往下流呢！是庆幸么？庆幸即便这个老人老的让她认不出来了，可幸好，他依然还活着。

“哭什么！”老人不悦的拍了下茶几，“几十年没见过女儿，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何秀丽再也惹不住心中的悲伤，扑通一声跪倒地上，“爸……”这一个字她喊的千回百转，却又如鲠在喉。

“我还以为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就连见到你妈之后的说辞我都想好了。可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呢！不是告诉你了，过得好，就不要再踏进这个家门！”老人已经不再明亮的双眼努力的瞪大，语气说不出是悲切，还是难过。

那天离开这个家的场景，何秀丽还历历在目。

自从父亲知道她插足了别人的感情之后，就没再对她有过好脸色。年少的何秀丽知道爸妈感情很好，自从妈妈生自己难产去世之后，爸爸就再也没找过别人。何秀丽记得爸爸说过，他不只是心，他连整个胸膛都给了妈妈，那里只有装着妈妈，他才能继续呼吸，若是换个别人，他就会窒息而死。

何秀丽羡慕爸爸妈妈之间的感情，所以她一直希望自己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年少的她，以为秦忠能抛弃为他生孩子的阮梦，跟她在一起，这就叫非你不可。以为她愿意不顾世俗跟秦忠在一起，这就叫爱的力量。

她原本以为家里会支持她的，可谁知道，家里的每一个人，爸爸，大哥，二哥，大嫂，就连家里的保姆都觉得她做错了。她不服，这就是她刻骨铭心的爱情，只是他们不懂。

何爸爸甚至动手打了她，可即便这样，她都不曾松口，扬言如果他们不同意，她就搬出去，再也不回来，不意外的，她又挨了顿揍。直到她说自己怀孕了。何爸爸当然不能继续再打她，可也真的是彻底伤透了老人的心。

何爸爸将家产分了三份，她欢欢喜喜的将得到的那份给了秦忠。原本以为家里终于妥协了，可事实却不是这样。

何秀丽记得，何爸爸那天也是这样坐在沙发上，两个哥哥坐在两边。何爸爸让她跪下给妈妈磕头烧香，她照做了，余光中她看见了爸爸眼中闪烁的莹光，但那时，她并未在意。

何爸爸当时说的话，何秀丽一直记得。

他站起身，走到何秀丽的面前，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看着妈妈的牌位说：“秀秀，记住你妈妈的样子，别忘了是她将你带到这个世上的。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辜负了你妈妈。过得不好了，就回来。但爸爸希望，你永远不要回来。哪怕，爸爸错了。”

何秀丽当时没有听懂，云里雾里的看着爸爸的身影渐渐离去。直到大哥大嫂将她送到门口告诉她，以后这个家，她就不要回了。

何秀丽想说自己当时说的是气话，这是她的家，她怎么可能不回来呢！可是到底年少气盛，说出的话不想就这样轻易收回来。何秀丽头也不回的离开，她当时想的是她一定要过的幸福，让爸爸他们都后悔当初的决定。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和秦忠结了婚，办了酒席，请帖寄出去不少，人也来了不少，可真正有分量的人却一个都没到。何秀丽知道，他们是做给她爸爸看的，不过没关系，她把所有的钱都给了秦忠，让他办了公司，等到他有了出息，他们一定风风光光的回家。

再后来呢，秦忠的生意做的不好不坏，她却和阮梦置起了气，直到……现在想来委实好笑，她真的一辈子对不起那个女人。

再后来，秦梦诗被接回了家，她又开始和秦梦诗斗法，教秦梦怡一起欺负秦梦诗。

如今想想，她都做了些什么呢？这二十多年，她真的是越活越回去了。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她渐渐没了要回家的心思。除了秦忠会偶尔提，她想都不想。她安慰自己是因为她过得很好，不需要回去。可事实上是她不敢想吧，怕思念入心，甩都甩不掉，也怕承认，自己确实过的不怎么样。

虽然不和家里联系，但圈子里的传闻何秀丽还是偶尔能听得到一些的。何家分家，两个儿子没有分，却是把女儿分了出去。这件事，成了多少家的饭后谈资，何秀丽不用数，也知道。

“爸，我错了。”何秀丽轻轻朝何坤生磕了个头。

何爸爸没有阻止，只是问：“错哪了？”

“错在，这么多年才知道，我错了。”说着，何秀丽又磕了一个头。

“知道错，知道错就好啊！”何爸爸看着面前跪着的女儿，这个女儿他从小宝贝到大，什么都给她最好的，却独独忘了要给她最好的教育。

都怪他啊，都怪他！其实他多希望错的是自己，当初看走眼的是自己。有生之年能不能再看到自己这个宝贝女儿都没关系，顶多有些遗憾罢了。可要是孩子错了，赔进去的，可是一辈子啊！

何坤生此时，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和九泉之下的老伴儿交代！

“起来吧。”

何晟身边的旗袍女人闻言走到何秀丽身边，动作不算轻柔的将她扶起，嘴里还不忘数落，“别哭了！既然有那个魄力选择，如今也要有本事承担后果。我认识的那个小霸王，可不是一个爱哭鬼。”

何晟看着妹妹哭的跟个泪人似的，心里也不好受，蹙眉看着妻子，“你少说两句！”

虽然知道妻子是好意，但他怕小妹对妻子心生芥蒂。毕竟过去这么多年，即便当初她们两个是很好的朋友，可二十多年过去了，哪能保证人就是不变的呢。

何秀丽擦干眼泪，佯装生气瞪了一眼何晟，“大哥不许你凶我大嫂！”

何晟一愣，随即一笑，如沐春风。

他刚刚仿佛看到曾经他刚和水月成亲的时候，何秀丽成天看着他，但凡他对水月大声一点，护犊子的何秀丽就掐着腰满院子追着他喊：“臭大哥，不许你欺负我大嫂！”

恍然这么多年，虽是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但心中总有一个地方依旧如初，真好。

何晟这一笑，不只把他自己带回了二十多年前，也把全家都带回了二十多年前。瞬间，仿佛这二十多年的隔膜一下子烟消云散，一家人，终究还是一家人。

孩子犯了不管多大的错，只要看着父母轻轻的说一句我错了，那么父母就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这就是父母，这就是家人。

谈论多年的零零总总，虽然不是一句两句，十句八句能说的完的，但大家尽量的说着，仿佛这样就能将多年的缺失补回来。好像知道了彼此发生的所有事，就仿佛自己一直在一样。

避无可避，终于谈论到了何秀丽回家的原因。

何秀丽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既然决定回家，那家就是她最后的避风港，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也没有什么丢人的。

听完何秀丽调查的结果，和秦梦诗告诉秦梦怡的基本没有什么出入。能被秦忠骗十多年，甚至更多，何秀丽真挺佩服自己的，她觉得自己这十多年就好像每天在头上顶了片青青草原，还美滋滋的不自知。

现在想想可真恶心，不知道当初阮梦是不是和她有相同的感觉。

何爸爸靠在沙发里没有说话，满是褶皱的手指一下一下在桌子上敲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目光平静，却满含深意。

何晟是第一个拍案而起的，怒不可遏的喊道：“秦忠那个混蛋，胆子太肥了他！我们何家的女儿，是他想欺负就能欺负的么？”

“你先坐下，爸还没说话呢！你喊什么！”水月扯着何晟的袖子让他坐下，事情要从长计议。

何晟也知道自己有些激动，平缓了下心态转过头看着何爸爸，但语气还是难掩气愤，“爸，您说怎么办？”

何坤生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一双有些浑浊的老眼，目光清明的看着何秀丽，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波澜的道：“当初想过，会有这一天么？”

何秀丽愣了一下，苦笑着摇摇头。若是能想到会有这一天，她怎么会让自己有那个开始，蹉跎了这么些年，得来个这样的结局。

何爸爸轻轻点了点头，“想不到对啊，和那个阮梦一样，一样啊！”说着，何爸爸缓缓站起身，往楼上走去了。

何秀丽震惊的瞪大眼睛，她没想到，爸爸居然还会记得阮梦，或者换句话说，爸爸居然认识阮梦！

直到走到卧室门口，何坤生威严的声音才传了下来，“不论对错，我何家的女儿，不能被人随便欺负了去。”

听着这话，何秀丽的眼中，再一次蓄满了泪。曾几何时，无论她在外面怎样捣蛋，如果挨了欺负，只要她窝在爸爸的怀里撒娇，爸爸都会告诉她，“我何家的女儿，不能被人欺负了去！”然后就让哥哥去给自己“报仇”。

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这句话了！如今听到了，果然，感觉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的好。

被家人保护的感觉，真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