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帮子人整整忙活了约莫半个时辰,取药,制药,喂药,擦汗,把脉……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服下由萑苠草花制成的汤药后,东漓公主流汗和抽搐等症状渐渐地消失了,她似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安静下来沉沉睡去。边上的太医和奴才们见了,纷纷显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仿佛一场暴风雨总算是过去了。
然而,没有人胆敢带头开口说一个字。一行人全部默默地站在一旁,只缘病人的家属——他们的君王还坐在床边,正亲自为她的妹妹擦拭着脸上的汗珠。
我望着女帝轻柔的动作和怜惜的眼神,先前对她的不满好像也因此减了几分——这个女子,并非无情无义之人,也许她对臣子堪称严苛,可对她的皇妹,却是万般疼惜。
只见女帝小心翼翼地替病榻上的女子理了理额前的发丝,然后缓缓站起身来,向我和程肃走来。我注意到,此时她的脸上已然撤下了为人姐的柔情,转而换上了一代帝王的肃穆。
带着那样冷厉的神情,女子一言不发地往外屋走去,屋里的几个太医和部分宫女则识时务地跟在了她的身后。我见状,也赶紧同程肃一后一前跟了出去。
“吴爱卿。”来到外屋,女帝落座于主位,冷不防喊出这样一个称谓。
“臣在。”四名太医中最年长的老者弯着腰,出了列拱手应道。
“你知道朕要问什么。”女帝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老者的头顶。
“臣以为……”老人停顿片刻,似是犹豫不决,“这萑苠草的双色花,只能解一时之急。”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脸都蒙上了一层阴霾——尤其是那女皇帝,直直地盯着说话人,那双丹凤眼中透出的寒意,仿佛在预示着又一场雷暴的来临。
“陆爱卿。”本以为女帝会对着那吴太医乃至所有人发作,谁知她却话锋一转,叫了另一个太医的名儿。
“臣、臣在!”更令人意外的是,吴太医身后的一个太医闻言竟打着颤跪了下来。
“你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吗?”女帝冷着脸看着别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
“臣……不敢忘。”中年男子的双手撑于地面,微微发抖。
“说。”女帝简洁明了地命令道。
“臣寻得医书记载,北梁皇宫内有一味神奇的草药,相传能治百病,其名为‘萑苠草’,兴许……能治好公主的顽疾。”中年男子低着脑袋,颤颤巍巍地说着。
“朕也这么记得。”女帝看了陆太医一眼,旋即移开了视线,“幸好你当时说的是‘兴许’。”
“臣有罪。”也不知是为人臣久了被压迫惯了,还是这其中真的有他做错的地方,陆太医这就俯身给皇帝磕了个响头。
“自己去领二十大板,回来接着替公主治病。”只是一瞬间,女帝皱了皱眉,随即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漠。
“谢皇上!”陆太医又一叩首,而后匆忙起身,带着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告退了。
好无辜……人家分明说了“兴许”,现在结果不尽如人意,他就得挨板子吗?而且被打了,还得继续替你妹治病,继续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这帝王之家,果真如此无情?
“程肃。”岂料女帝迁怒一人不够,居然还揪着程肃不放。
“草民在。”
草民?他不是皇帝封的官?
“你听到了,”女帝没有马上发话,而是略有停顿后才说了这四个字,“萑苠草花无法根治公主的病。”
“是。”程肃垂首。
“你也看到了,公主发病时的模样。”
“是。”
“那你可否想到,在你前往北梁求药的近半年里,公主要忍受多少次这样的折磨?又要面对多少次丢了性命的危险?!”女帝的语气不再平静,凌厉的丹凤眼“唰唰”投出数道寒光。
“是……”须臾缄默后,程肃最终开口称是。
“很好,你是个聪明人。朕,并不讨厌你。”女帝略微抬高了下巴,眸中只剩叫人心悸的冷色,“只是你的罪过,如今无可赦免。来人,将程氏四子关入天牢,听候发落。”
还是要关!?
“启禀皇上!程公子身上还保管着萑苠草花的白色花瓣!”情急之下我慌不择路,试图暗示女帝此人关不得。
“那又如何?”可惜她好像没能听懂我的言下之意——或者说,她在装傻充愣。
“……”我被对方一个似带挑衅意味的眼神给噎了个正着,但话都出口了我自然不能半途而废,“皇上莫非不知道,保管红白双花的两人是不能离得太远的?”我弱弱地试探道。
“还有此等规矩?”她微眯着眼瞅了程肃一眼,又似笑非笑地注目于我,“那就劳烦莫副使一同前往我东漓天牢吧。”
我了个五雷轰顶!这与我何干!?
完全没有料到自己欲救人却反被关,搬石头砸脚的我登时瞠目结舌。
“皇……皇上因此而将作为梁国副使的在下关入大牢,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被噎傻了的我差点就无言以对了,幸好我及时回过神来提醒对方。
“‘因此’?”女帝仍旧保持着方才那略显嘲讽的神色,冷不防话锋一转,看似漫不经心,又像意有所指,“莫副使似乎同程家四子交情匪浅?”
她、她看出来了?就靠这么短暂的接触?等一下,现在不是讨论交情深浅的时候。
“回禀皇上,”我勉为其难地镇定下来,对着女帝拱了拱手,“在下与程公子相识不过数月,我们之间的交情,恐怕没有皇上所想的那般深厚。”
“那莫副使何以一再阻挠朕将程肃关入天牢?”女帝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
“……”既然聪明如她已然察觉,那我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启禀皇上,再下斗胆认为……求药用时过长之事,不能全怪程公子。”说出了心中所想,我却生怕会因此开罪这一国之君,故而一颗心又开始怦怦直跳。
“不怪他,莫非怪你北梁?”女帝立刻反唇相讥。
我去……再扯就扯到国家大事上去了。
“回皇上,这件事既不能怪我北梁,亦不能怪程公子。要怪,那也只能怪天。”老天爷啊,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像这个女人一样跟我计较哈……我绝不是真的要怪您,只是在这家伙面前不得已而说之,我一片诚心,天地可鉴啊!
见女帝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似在等待下文,我壮着胆子,快速吸了一口气,将心里所想到的娓娓道来:“皇上,正所谓‘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世间万物自有其内在规律,不是人力可以轻易改变的。萑苠草花期不定,它不愿开花,无论是程公子还是我北梁,任何人都左右不了。可即使如此,程公子也已经尽力了。实不相瞒,在下有一段时间与程公子在梁国宫中同住,他为了萑苠草一事所付出的努力和冒下的风险,在下全都看在眼里。恕在下斗胆一言,程公子的所作所为,足以证明他对此事的重视和对皇上的忠心。方才见皇上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公主,在下很是感动,您对公主的关切之心着实令人动容,可是在这里的每一位,没有一个不希望公主能够早日康复,大家都在竭力而为,包括程公子……皇上是位明君,定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呵……你怎知朕是明君?”女帝颇有耐心地听我说完了一大堆话,居然在我面前露出了笑容——虽然,只是一声冷笑。
这不过是逢场作戏的吹捧啦——为了哄你高兴——古代的皇帝不都最喜欢别人夸他们是明君么?
“在下从北梁一路来到贵国,见东漓境内百姓安居乐业,民风淳朴自然,便可推断治国之人是位明君。”做着和口头上截然不同的心理活动,我把脑中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翻找出来,忽略了不和谐的部分,煞有其事地概括着。
“莫副使能言善辩,面对朕毫不胆怯,难怪梁尊帝会给你这个差事。”女帝不痛不痒地说着,冷笑貌似变成了皮笑肉不笑,“只可惜,纵然你有三寸不烂之舌,这天牢,你还是去定了。”
我去!这女人果然又不讲理又没人性!
“来人,送莫副使前往天牢暂居。”未等我作出反驳,女帝已然不由分说地下了命令。不过就算她不下令,我好像也说不出什么有把握的反驳之词了。
悲剧……太悲剧了!还暂居?居你大爷啊!
那一刻,又怒又急又慌的我简直想爆粗口。
什么叫救人不成反误己?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皇上,莫副使乃梁国使臣,此举恐怕……”就在我不得不放弃抵抗之际,位于一旁至今都没说几个字的程肃突然向女帝下跪进言。
“如今的你,根本没有资格求情。”岂料他话未说完,就被女帝一口打断了。
几人说话间,四名侍卫已然奉旨入内。在场的太医、奴才、宫女个个立在原地,不是缄默不语就是噤若寒蝉。我只听得侍卫身上的盔甲互相碰撞所发出的声响,然后,就感觉到两只手一左一右前来拉扯。
“我自己会走。”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姿态,我甩开两人的手,转身迈开步伐,心中波澜乍起。
呵……明君?她要是明君,我就是玉皇大帝!
我憋着一肚子委屈,随四个侍卫出了宁瑶宫。在皇宫里兜兜转转绕了半天,我总算得以亲眼目睹传说中的天牢——话说天牢是关押重刑犯人的地方吧?我这算哪儿跟哪儿?
这么思忖着,我和程肃已经被“请”进了潮湿昏暗的牢狱——区别在于,他进了牢房内,而我,坐在牢房外。
“皇上有旨,莫副使若是有何需要,可尽管吩咐。”过了一会儿,一个管事模样的狱卒这般对我说道。
我需要出去——可以这么吩咐么?
我瘪着嘴瞥了来人一眼,开始打量四周的情况。对方见我不搭理他,便转身欲走。
“等一下。”注意到周围有几个狱卒在站岗,我开口叫住了来人。
“副使大人有何吩咐?”那人转过身来问。
“能不能麻烦你暂时让这些人回避一下?”我指了指那些在岗的狱卒,脸上虽无笑意,但口气还是比较礼貌的,“我有话要问程公子,不喜欢有旁人听着。”见对方面露迟疑,我两眼一眯,“怎么?还怕我们俩密谋逃狱不成?”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对方赔笑着,“这就撤,这就撤。”语毕,他一挥手让几个狱卒都退下了。我见了,不徐不疾地来到程肃所在的牢房外,蹲下身子,抿着嘴望着里边的少年。
“对不起,连累你了。”见我找上门,少年垂下眼帘主动开了口。
“你之前没有想过会变成现在这样吗?”面对那张脸,我有一堆问题待解。
“想过,但我忘了,这样会牵连到你。”他的声音有些低沉,语调里饱含着歉意。
“你早猜到皇帝会把你关起来?”我略诧异道。
“求药花去的时间确实太久。”他一如既往的镇静。
“这又不能怪你。”根本就是你们皇帝不讲道理——这后半句话,我当然只能有气无力地咽回去。
“怪我姓程。”他出人意料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你……你的意思是……”我听了他简洁却颇有深意的一句话,起先是愣在那里,随后就迅速回忆起了他曾在马车里说过的一些话,“不会吧?这样也行?”见他从容不迫地点了点头,我反倒纠结起来,“那万一你爹不管你呢?”不合时宜的忧虑脱口而出,我立马意识到自个儿有些失言了,“呸呸呸……我不是咒你啊,我只是觉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若果真如此,那就是我的命。”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别处,语气出奇的平静。
“我……拜托……”我被少年异于常人的淡定和老成搞得有些哭笑不得,“你才多大呀?不要动不动就命不命的好不好?”
“呵……”谁知面对我的劝慰,他竟哑然失笑。
少年!你该不会是受到打击所以傻了吧?都什么时候了,你……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程、程肃,你别这样啊……你平时不爱笑的,这种时候突然笑出来,很吓人的……”将内心的第一感受悉数吐露,我顷刻间察觉到自己好像说错了重点,“不,我的意思是,天无绝人之路,你不要想不开……”语毕,我不由嘴角一抽。
什么想不开……我都在胡言乱语个啥……
“云玦,谢谢你。”他冷不丁的致谢将我从自我批评中拉了回来,“谢谢你出言相救。”
“……”听他这一说,我忽觉一阵羞愧,“其实我刚才也很怕的……”
“我明白。”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微微扬着唇角,“但我还是很高兴。”
四目相对,心照不宣。
我想,他不是个轻易表露心迹的孩子,可一旦说了或者做了,那言行中所包含的,必定是毫无杂质的真诚。
我恍惚觉得,二十多年来一直可望而不可即的,一个能与我互通心意志同道合的挚友,此刻仿佛就近在咫尺。
但是好可惜……并非因为你是个孩子,更不是因为你是个男子,只因为,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云玦?”
“啊?”我从心猿意马中抽身回应。
“不必过虑。皇上一旦遇到有关黎思公主的事,就会变得和平时不太一样。”呆在牢里的程肃反倒安慰起我来,“虽说她此番确实相当生气,但冷静之后,至少不会滥杀无辜。”
有时候活罪比死罪更恐怖。何况你摊上的还是那个妹控……
“对了,”提及“妹控”一词,我一下子想到了一件正经事,“你知不知道你们公主病了几年?”
“听说是从小就有的顽疾。”
“从小就有?”我迷茫了——那就不对了啊……
“不过也有一说……”程肃说着,流露出少见的迟疑之色,“她的病症有过变化。”
“也就是说,以前不是这样的?”我顿觉眼前一亮,希望重燃。
他看着我,颔首称是。
有戏。
“来人。”思绪流转,一个叫我静不下心来的念头在脑中迅速铺开。
“莫副使有何吩咐?”一名狱卒还算殷勤地跑来询问。
“我要见北梁正使。”
本以为通过层层关卡叫个人会花去很长的时间,孰料不到半个时辰,我想见的人就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不过,看着他行如风的步伐,我的心里顿时敲响了警钟:他的心情貌似不太好。
“云儿……”屏退左右后,莫无争的一声呼唤叫得我好生心虚。
也难怪,先前还在金碧辉煌的书房里,几个小时后的重逢,居然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天牢之内,而且还是我为了程肃的事,自个儿把自个儿给弄进来的,他能不生气吗?
“为何要多管闲事?”果不其然,莫无争面无表情,气得都冲我兴师问罪了。
“对不起……”我垂着脑袋,双手搓一搓衣角,摆出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本以为他很快就会心软下来,岂料等了半天,也没等来我要的反应,我只好硬着头皮抬起头来,迎上他那张冰冷的面具,“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知道错了……”
赶紧给点回应啊大哥!我这人其实不太会撒娇的!
然而,他还是一声不吭。
不是吧,难道要我在你面前哭得楚楚可怜梨花带雨才行?
上述想法迅速被我抛诸脑后,我忍着半身鸡皮疙瘩,伸出手拉着莫无争的衣袖,一边轻轻地晃悠着,一边故作嘤咛道:“好师兄……别生气了……我再也不敢了……”
不行了,我快到极限了……给点面子啊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