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殿外等候皇帝召见的时光是有些难熬的,幸而有一个可靠的人陪在身旁,犹如镇定剂般,叫人不至于紧张得坐立不安。
“两位是梁国的使节吧?皇上有请。”过了约莫两盏茶的工夫,上崇殿内走出了一个太监,恭敬地引我二人入内。
进殿后,我们随那太监拐了三四个弯,终于得以正面一睹传说中东漓女帝的风采。
我远远地看见一个穿得雍容华贵的女子正坐在一张偌大的书桌前,似乎正目视着我俩一步一步地靠近。
程肃呢?
我转动眼球往身侧一瞥,找到了他双膝跪地的身影。随着双脚缓缓向前迈进,我很快走过了他所在的位置,却意外目睹了地上倒扣着的一只砚台——以及,那纯白素锦上赫然显现的一团墨黑。
心倏地一沉——我明白,定是那皇帝冲他发火了。
“梁国正使莫无争……”余光瞥见走在前方的莫无争已然停下脚步自报名目,我这个副使也赶紧集中精神。
脑内回放着一路上莫无争口授的外交礼仪,我止步紧随其后道:“副使莫云玦——参见皇上。”两人垂首,异口同声。
“免礼。”清冷而疏远的女声自斜上方而来,不似莺声燕语,亦不算铿锵有力。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见东漓女帝正手执毛笔,大抵是在批阅奏章。她朱唇玉面,略施粉黛,点染曲眉,勾出那双宛如能摄人心魄的丹凤眼——只可惜比起妩媚娇柔,此刻那眼眸中透出的,更像是一抹冷色。
电光石火,四目相对,那略显凌厉的目光流转而至,我下意识地垂下眼帘欲躲避之,却因对方的呼唤而不得不再次对上她的视线。
“听说萑苠草的红色花瓣是由莫副使保管。”女子气若幽兰,直奔主题。
“是。”我抬眼注视着女帝,映入眼帘的是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当皇帝的,眼神自然要犀利些,口气自然要威严些,倘若连直视她都做不到,何谈今后游说?
“有劳莫副使了,速将此物呈上吧。”她气定神闲地说完,竟低下头开始用笔在纸上圈划,言语间不仅有疏离之色,更像是带上了一种命令的口吻。
瞧,做皇帝的果然都是高高在上唯我独尊——而眼前这位,无疑是个高傲的美人。
若非有求于你,我才不会对你这么毕恭毕敬,管你是哪国皇帝……
打心眼里更重人品而非身份的我,对此女的第一印象显然不怎么样。
还让一个已经尽了力的小孩子这样跪着,真是没品没心。可是,跟一个古代君王谈什么人品仁心又有何用?不如来点实惠的。
思及此,我彬彬有礼地对那女帝拱了拱手,面不改色道:“皇上有所不知,萑苠草花在采摘之后到用于治疗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是不可以随便离开保管者之身的。”所以你最好善待程肃,人家兢兢业业地替你出国办事替你看护神药,你怎能如此相待?
女皇帝闻言手中一顿,她缓缓抬起脑袋,注视了我片刻,忽然一个冷厉的眼神飞向程肃:“怎么没听你说?”
呃?程肃没告诉她?虽然我刚才说得可能稍微夸张了一点点,但大意是这样的没有错吧……
“回话。”见程肃沉默不语,女帝的声音又冷了几分。
现场气氛颇有剑拔弩张的味道,弄得我不由心头一紧——我该不会好心办坏事了吧?
我正这么忧心着,女帝突然单手一掷,手中的毛笔毫无预兆地朝程肃飞了过去。只听“啪”的一声,一点朱红跃然衣上,程肃竟兀自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因此目睹朱红击中程肃前胸的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想往程肃身边靠拢,却被眼疾手快的莫无争暗中拉住了。
这皇帝不好!喜欢朝人乱扔东西!
“不要以为不开口,朕就拿你没辙!”皇帝的音量骤然提高了几十个百分点,她瞪大了那双漂亮的丹凤眼,脸上已浮现出显而易见的怒意。
说话啊程肃!你那么聪明,难道就想不出几句辩解之词吗?!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少年依旧纹丝不动地跪着,他微低着头,一声不吭,仿佛这暴风雨前的平静压根就与他无关。
“来人!”面对程肃的一言不发,女帝终是忍无可忍了,她目不斜视地盯着程肃,皱起眉头沉下脸,“程氏四子程肃,办事不利,目无主上,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古代君王降罪臣子时都是这么信手拈来的吗!?
眼看着两个侍卫面无表情地走向程肃,我瞬间陷入了天人交战。
救?还是不救?救,可能非但成不了事,还会因此得罪皇帝;不救,我又于心不忍——更何况,草不开花,这能怪他吗?
这边厢还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那边厢,程肃已然被侍卫一左一右地架了起来。
“皇……”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的莫无争冷不丁用力扯了扯我的衣服,使得我好不容易冲到嘴边的话又生生给吞了回去,我情不自禁地扭头向男子看去,弹指间被那面具下的瞳仁给震住了。
那眼神,似急,似怒,又似包含着某些我看不懂的情愫。
但是如果我不说些什么的话……
我侧首望向程肃,原先他所在之处此时已空无一人,两名侍卫已经奉旨将人往殿外带去。
即使再喜欢再欣赏再同情,我终究还是做不到——为了他,为了这个异世界的人,以身犯险。
视线仿佛被定格在了少年的背脊,我瞬间痛恨起自己的懦弱和自私。
“皇上!不好了,皇上!”正当少年的背影快要消失在视野尽头之际,一个太监与之擦肩而过,风风火火地冲进屋来。
“何事如此喧哗?!”女帝显然还在气头上,故而两眼一瞪语气不善,可就在下一秒,她猝然脸色一改,“是不是公主?!”
“是!”来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启禀皇上,公主突然病发,浑身打颤,痉挛不止,还请皇上速速移驾宁瑶宫!”他火急火燎地禀报着,一脸天就快要塌下来的模样。
再看那皇帝,猛然起身,神情骤变,先前的傲慢、冷淡、愤怒,此刻全都荡然无存,仿佛世上只剩下一种情绪在左右着她——那就是恐慌。
皇帝非常重视那个公主……没错!在公主的安危面前,恐怕一切皆如天边浮云!我得抓住这个机会!
“皇上!”思忖至此,我强压住心中的忐忑,蓦地高声一喊,成功吸引了女帝的注意力,“在下听闻萑苠草能医治公主疾病,眼下萑苠草花分别由程公子与在下保管,还请皇上以公主玉体为重,先治病救人要紧!”一席话迅速说完,我只觉自己那怦怦直跳的心脏简直快要蹦出嗓子眼了。
女帝目不斜视地盯着我看了几秒,旋即侧身快步走下台阶,一边加快脚步一边下令:“传朕旨意,先放了程肃,让他和莫副使随朕来!其余人等,全部退下!”
太好了!管用!
“是——”在一行人的跪拜中,东漓女帝迫不及待地向殿外走去。顿时松了一口气的我也赶紧奉旨跟上。由于程肃才刚被人带走,所以我们一出殿,得令的他就已在殿外候着了。他默默地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同我一起紧跟脚底生风般的女帝。
公主的寝宫似乎与皇帝的书房相去不远,我跟着皇帝走了没多久,一片在清风中微微摇曳的植被就闯入了视野。我有意无意地朝那儿瞥了一眼,大概是已然入秋的缘故,多数植株的顶端都已结上了绿色的果实,有些甚至已经染上了黄褐色。我忽然觉得这种植物有点眼熟,但我明白即使眼熟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便没做多想,径自随女帝穿过一条小道,抬头望见了高堂华屋外赫然悬挂着的匾额——“宁瑶宫”。
皇帝轻车熟路地往宫里冲,完全无视了跪地接驾的一帮宫女太监。我和程肃也只好一路小跑,以跟上女帝的步伐。
“思儿!”位于最前方的女帝一进里屋便心急火燎地跑到床边,伺候着公主的婢女见状慌忙起身退到两侧,让皇帝得以径直抱起病榻上的女子,“太医!!!”她不计形象地怒吼。
“臣、臣在!”一旁的一位老者和三个中年男子不知是被女帝吼怕了,还是对公主的病束手无策,他们个个弓着身子埋低脑袋,一句“臣在”几乎都答得结结巴巴诚惶诚恐。
微喘着气的我好奇地凑近,伸长脖子欲一探究竟——映入眼帘的景象着实吓了我一跳:一名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子正躺在女帝的怀里,她身形消瘦,脸色苍白,整张脸上仿佛没有一处是干燥的,汗、泪、涕交织在一起,根本分不清何者是何,她浑身发抖,张嘴喘息,四肢还间歇性地抽搐着。
“思儿!皇姐在这里!别怕!”女帝心疼不已地搂着她的妹妹,焦虑和慌张几乎溢满了她的容颜,她不停地唤着妹妹的名字,可怀中之人几乎每时每刻都处在痉挛的折磨之下,根本吐不出一个字去回应她,“还不快将萑苠草交给太医!!!”女帝冷不防想起了我们,扭头对我们厉声下令。
我不禁看了身旁的程肃一眼,只见他皱着眉头紧紧地盯着榻上之人,想必也是从未见过如此令人揪心的场面。我不做他想,和回过神的程肃同时掏出了怀中之物——打开纸包,已然干枯的双色花瓣这就跃然眼前。太医们听闻有此神药,纷纷凑了过来,各抓取了约莫一半的红白花瓣,匆忙去外屋准备药剂了。我与程肃则仍旧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过后,我们一致看向那痛苦到表情扭曲的公主。
不对……不对劲……这、这真的很像……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病痛发作的女子,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想法在脑中迅速成形。
有可能吗?堂堂的一国公主,被皇帝这般关心、爱护着的皇室血脉,有这么多医术高明的太医照顾着的千金之躯……可是,实在是太像了,虽然以前并非亲眼所见,但光看电视节目和文字描述也觉得……这症状简直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