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尚未大亮,我便甩开倦意匆匆起身。昨晚已经闯祸了,第二天我当然得悠着点,早些起床把伺候主子的工夫做好——话虽如此,但当我私底下对傅卿寻提及此事时,她完全是一副“不碍事”的样子,叫我尽管放宽了心。
主子都明言无妨了,我还有啥好杞人忧天的?
想到这里,我真就放下心来,听了傅卿寻让我到库房取物的吩咐,该干吗干吗去了。
对于古代宫廷里供应各类生活用品的地方,我原本是知之甚少的,不过经过傅卿寻和一些宫女、太监的介绍,我倒是对梁宫里的这些机构有了些许了解。
梁国皇宫里设置了不少专门存放各种生活必需品的库房,根据物品的不同类别进行分类:有专供被褥、凉席、枕头这些床上用品的,有专管煤炭、暖手炉这类取暖用品的,有专司照顾花花草草并出纳各种盆景植物的,甚至还有……嗯,专门准备某些女性用品的。
眼下傅卿寻差遣我造访的,正是这特殊的女子专物库房。
说实话,得令的一瞬间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可转念一想:羞涩什么?给你那是看得起你,你得好好珍惜着!
要知道,别说这种东西了,即使是所谓的暖手炉啊上等手纸什么的,也不是宫里所有的女人都能用上的。普通的小宫女自然是想都别想,就连那些在宫里呆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老人,那也要看你爬到了怎样的位置——说好听点叫“等级分明”;说白了,势利着呢!
提起这传说中的手纸,那可叫一个悲催。在现代司空见惯的卫生纸,在古代压根就没出现过,就连记忆中那种烂到掉渣的草纸,也是闻所未闻。刚开始,我真是不习惯,忍无可忍之下便拿布拿纸来擦,可这古时候的布料、纸张绝不像现代那般唾手可得,次数多了,时间久了,我不得不逼迫自己去慢慢适应——连吃喝拉撒这些最基本的生理需要都难以满足,我能不盼着回归自己的时代吗?
好在如今沾了傅卿寻这位浮国公主的光,我得以私下领了下等的纸张和布料,跟傅卿寻一起把它们当手纸用,除此以外,我还能用上一些这个时代的好东西——总比什么也没有要来得强。
思及此,我心中清明了不少,昂首挺胸乐呵乐呵地加快了脚步。不过,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到?我记得侍候傅卿寻的小宫女说过,女子专物库房离花草库房不远,容易搞错——难不成,我跑错方向了?
这都怪傅卿寻,拿点女性用品而已,有啥难为情的,非得叫我这个所谓的“贴身侍女”独自去办,也不派个熟悉路线的宫女给我带路。
我情不自禁地抱怨了几句,但也深知一味埋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因此,我四下张望,思忖着能不能找个人来问路——很快,我便注意到,不远处刚好有四个太监打扮的人正往我所在的位置移动。
还好这里不至于人迹罕至——我暗自庆幸着,这就迈步迎上前去,露出标准的社交笑容,准备开口一问。可是一张嘴还没开启,我就发现来人仿佛就是要寻我似的,直直地朝我快步走来。靠近了再看他们的脸,好像个个面色不善?我不由心头一紧,脸上的微笑也倏地收敛了。正犹豫着要不要掉头避开,几个太监模样的人已经围了上来,硬生生地拦住了我的去路。
“几位……有事吗?”我不得不停住脚步,警惕地打量着来人——尽管他们四人看着极像太监,但我依然不敢贸然唤其“公公”。
“我们主子有请。”其中一人面无表情地说着,一开口便暴露了他的的确确是个太监的事实。
“敢问你家主子是哪位?”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去了便知。”来人不由分说,话音未落就伸手来擒。
“你们认错人了吧!?”我见情况不对劲,慌忙退开两步,做起挣扎。
“乖乖跟我们走,免受皮肉之苦!”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极不耐烦地响起,昭示着事态的严重性。
“等一下!几位公公真的认错人了吧!我不认识你家主人!”思前想后也不明白自己这是得罪了哪路大神,我推测自个儿十有八九是成了别人的替死鬼。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姐才不会歇菜!
“臭丫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拉扯中,一个太监恶狠狠地威胁我。
你从头到尾有给过我敬酒喝吗!?
“我和任何人都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们肯定是弄错了!放开我!!!”我拼命地企图挣脱那八只不伦不类的咸猪手,态度同样变得生硬起来,最后干脆选择破罐破摔,“你们不能强抢民女啊喂!啊——”岂料这破罐还没摔碎呢,我的后颈就被人猛地击打了一下。
毫无疑问,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四个太监的围攻和偷袭下,只有两眼一翻束手就擒的份了。
只是,怎么……这么凉?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依稀感觉到脸上和身上都凉飕飕的。有些难受地睁开眼睛,我的意识终于回归,登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我摸了摸脑袋和身子,头发和衣襟是湿的。再抬眼一瞧,我的面前站着个太监,他单手拿着一只空盆,盆里还淌着水。我慌忙四顾,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昏暗阴森的屋子里,四面皆是高高的灰墙,空气里弥漫着阴湿微霉的味道——这一切,都在给人以不祥的预感。
“醒了啊。”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女人慢悠悠的语音。
我闻声回首,进入视野的是一名安坐在椅子上的粉衣女子,她衣着华丽,正从容品茗。
谁啊这人?
截止至这一刻,我仍然觉得对方是抓错了人。
“贱婢!还不赶紧给淑妃娘娘请安!?”就在我愣在地上的同时,那个手持脸盆的太监阴阳怪气地吼了我一声。
这个雍容华贵的女子,是那个仅有一面之缘但我还看得不够真切的淑妃娘娘?
不知是因为那太监凶巴巴地吼了一下,还是由于眼前人的身份太令我意外,总之我心中一惊,慌忙俯下身子叩首道:“奴婢给淑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听你这等贼女请安,本宫还嫌耳朵不舒服。”淑妃娘娘故作姿态地说着,听得我一阵莫名外加火大。
请安也是你那狗奴才逼的,请完了安你又嫌我的话污了您的玉耳。您倒是和您那狗仗人势的奴才商量清楚了再行动呗?
上述腹诽我自然是不敢说出口的,何况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在意。
贼女?我长这么大可从没偷过东西!这装腔作势的女人肯定是张冠李戴了。
“奴婢愚钝,不知犯了何罪,惹恼了娘娘,还请娘娘明示。”对方没许我起身,我只好保持着磕头的动作,然后逆来顺受直奔主题。
“哼。”淑妃娘娘貌似是在用鼻子出声,“你以为骗得了浮国公主,就同样骗得了本宫吗?”
话音刚落,原本还在窝火的我转瞬大吃一惊。
难道……她知道了我这身子的主人曾参与刺杀傅卿寻的父皇?知道了我进宫是有人授意是另有目的?不可能啊!她一个久居深宫的梁国嫔妃,怎么会了解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怎么可能知道我进入梁宫的意图?她更没理由探知远在浮国的内幕啊?!而且……而且师兄也从来没有知会我要伪装、要更名、要提防这宫里的谁……这,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思绪飞速流转,我却始终找不出一点头绪,唯有默默地忐忑着。
“怎么?不狡辩了?”高高在上的女子讽刺道。
“回娘娘,奴婢真的不明白娘娘在说什么……”我不免紧张地顿了顿,急切地寻思合适的说法,“奴婢对公主忠心耿耿,对娘娘也十分敬重,实在不知……”
“呵呵……”女子以冷笑打断了我的说辞,“你的敬重本宫是没感觉到,不过像你这样身份不明的奴才,呆在公主身旁,不分尊卑又别有用心,还有脸说对公主忠心耿耿?”
我一时语塞。虽然她的话是难听了些,个别用词也与事实不符,但是客观而言整体来说,好像不无道理。
“又哑巴了?”嘲讽的声音再度压来,“无妨。很多人都自以为在本宫面前装聋作哑本宫就拿他们没办法,可他们不知道,本宫有的是法子叫他们开口。来人!”她忽然话锋一转,狠戾道,“给本宫用刑。”
用、用刑?!开什么玩笑?!
一股严重的危机感迅速逼近,我想我再不说点什么的话,真的要成为板上鱼肉了!
“娘娘!奴婢从未想过要加害公主或者这宫里的任何一个人!也确实不知自己究竟所犯何罪!娘娘明鉴……啊!”我顾不得左右两边已然有人将我架起并狠狠地按在了一条长板凳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在视野中晃悠的粉色身影。
“你不知道?那好,本宫就大发慈悲告诉你。”淑妃娘娘将手里的茶具往身边的桌子上一放,起身走近了厉声道,“潜入皇宫,接近公主,图谋不轨……你认不认罪?!”
“奴婢是按照正常的途径入选宫女的!和公主本就相识,何来接近之说?最重要的是,奴婢说过自己从未有害人之心!所以娘娘,奴婢真的是冤枉的!”由于身子被人死死地按着,我只能竭力仰起脑袋对准主事之人。
“死丫头还嘴硬。”她美丽的容颜在我的眼里仿佛扭曲起来,“给我打!”
“凡事要讲证据!娘娘岂能屈打成招!?”事已至此,我已是慌不择路,全然顾不上什么尊卑之分。
“证据就是你待会儿的口供。”俯视着我的女子露出得意的笑容,忽而脸色一变显出戾气,“打!”
“啊!”随着淑妃一声令下,我的臀部结结实实地受了一板,疼得我顿时放声尖叫。
那痛楚,是难以言明的;那屈辱,更是无法形容的。
从小到大连爸妈都没打过我,这个无耻的女人,竟然为了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给我,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叫太监打我屁股!?
“啊——啊——啊!!!”切肤之痛令我忍不住叫出声来,伴随着板子击打在肉体上发出的闷响,渐渐成了屋子里让人最为恐惧的声音。
不要喊!不许喊!!!
撕心裂肺的疼痛不断袭来,我拼死叫自己咬紧了牙关,逼迫自己不准喊出声来,可眼泪却不争气地涌出了眼眶。
谁……谁能来救我?
脑海中划过一张又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容颜:傅卿寻,良梓栖,师兄,程肃,皇帝……最后,浮现出父母亲切的脸庞。
泪水一下子又夺眶而出。早已冷汗涔涔的我紧紧地咬着嘴唇,仿佛要把它咬出血来。忽然,颇有规律的疼痛停止了它的侵袭,只剩下火辣辣的麻痹感。我微微发着抖,恍惚看见一袭粉衣靠了过来。
“你招,还是不招?”女子阴冷的声音于耳畔响起。
“奴婢……清清白白,与娘娘……无冤无仇,娘娘为何要……这般对待奴婢?”我并直接不作答,因为不管是肯定的回答还是否定的回答都只能将自己送上绝路——我唯有用上仅存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反问对方。
“你是说本宫冤枉了你?”她近距离地瞅着我,满口不以为然,“继续打,打到这贱婢不再信口雌黄!”
信口雌黄?呵……
我无力反驳,唯有冷笑。
淑妃转身远离,似是轻轻挥了挥衣袖。那随之而来的胭脂水粉的香气,带给我的却是彻底的绝望。
剧痛再临。一板子,一板子,又一板子……我早已数不清这是第几下,只觉得每一下都在抽取我所剩无几的意识。不久,我便两眼一黑昏死过去。然而淑妃并不罢休,叫人按照先前的方法,三盆冷水把我泼醒。
“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淑妃说得煞有其事,“你招还是不招?”
“奴……呵……我本无罪,娘娘……要我招什么?”醒来后的我浑身发冷,使不上一点力气,只是软软地趴在长板凳上。
“哼,贱骨头倒是够硬。”她停顿片刻,又笑道,“依本宫看,这粗重的板子奈何不了你,不如试试别的吧。”她的语气里莫名透着丝丝雀跃,想来定是长期虐待别人,成了一个十足的变态,“拿针来。”
针……针?她想做什么?!
简单的三个字让我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不少,脑中迅速溢出了各种残酷的画面:以针刺入十指、脚底、头顶……乃至狠狠地往身上乱扎一通……
可以预见的钻心之痛,令我深深地恐惧了。我颤抖着瞪大双眼,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宫女拿着或长或短但都极细的银针步步逼近。两人一左一右分别抓起我的双手,与此同时,我感觉到背上有一股压力,像是要把我按得不能动弹。
“啊——”一阵尖锐的疼痛旋即由指尖袭向心头,我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竟能发出这般凄厉的惨叫。
“哈哈哈……”我在地狱里疼得死去活来,而那恶毒的女人却在一旁乐此不疲,“果真是十指连心呢!”
我根本无暇去理会她的幸灾乐祸,因为那毒妇的爪牙在接连不断地用她们手中的锐器猛刺我的手指——拔出,刺入,再拔出,再刺入……如此反复,施暴者竟毫不手软。
有生以来,我从未感到活着是这样一种煎熬——想死,却死不了。
“你可要放聪明点儿。照这么下去,不死,也残了。残了就罢了,可到头来还是得招。不如眼下少受点罪,求个干脆。”她顿了片刻,“你也别指望有谁会来救你。本宫告诉你,就算你今天死在这儿,也没人会知道。”最后六个字,她故意咬重了音,像是为了让我听个清清楚楚。
这恶妇所言不虚。她既能动用私刑,我的命便早已在她手中。认了罪,将获刑而死;不认罪,被折磨致死。
“娘娘……”我的嘴唇动了动,气若游丝。
既然没有人会来救我……
“娘娘,这贱婢有话要说。”对我施加针刑的宫女听到了我微弱的声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那么横竖唯有一死。
“终于肯招了?”
爸爸妈妈,女儿好想回到你们的身边。
“恳请娘娘赐笔墨。”
如果再次睁开双眼能看到你们,我一定会比以前更努力更懂事更孝顺。
“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我一言不发,目视一宫女拿着纸笔向我走来。感觉到摁着我的那股力道消失了,我试图挣扎着从长凳上爬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出力气,结果身子一软,几乎是摔下了长凳。好在我及时用手扶住了凳沿,虽是一阵钻心的疼,却好歹勉强找回了平衡。于是我两手撑地,侧身靠上长凳,痛苦地喘息。
“写吧。”取来纸笔的宫女冷冰冰地说着,蹲下身将纸笔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颤巍巍地拿起平放在地的毛笔,抬起另一只手,为自己擦去额头上的水珠,理一理额前散乱的发丝。
卿寻,你大概不会料到,前些日子你送我的银簪,最后竟派上这种用处。
我不动声色地将手伸向了发丛。
我看不到你复国了,等不到你兑现承诺了,回不到一切开始的地方了。
趁着所有人都以为我要写认罪书故而放松警惕的空当,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下了插在发间的银簪,早已松散的长发瞬间随之倾泻。
“你干什么?!”淑妃见状,一声惊呼,许是没有料想我会做出这般举动,“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簪子夺过来!”她对着我背后的太监大吼大叫,配以相当丰富的面部表情。
“都别动!”我迅速将簪子横在自个儿的脖子上,双目死死地盯着罪魁祸首,“你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不就是要我这条命吗?何必这么大费周章?”我不痛不痒地说着,已经没有必要再去思考自己究竟缘何落魄至此,“呵……”然而遭受了这么巨大的痛苦,临了了,我的心中毕竟愤恨难平,因而我高高地仰起脑袋,朝那恶妇咧嘴一笑,“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话音一落,千钧一发,“乓——”的一声巨响,惊吓了在场的所有人。
我握紧银簪,下意识地扭头望去,顷刻间目瞪口呆。
下一秒,便泪如泉涌。
有人来救我了……我命不该绝!!!
“云玦!!!”那张记忆里谙熟的面容,此刻正写满了焦急——良梓栖破门而入,火急火燎地冲到我的跟前,蹲下身子伸手来扶,“你怎么样?!”
我如释重负地松开了手中紧攥的利器,凝视着他的脸庞,想哭,又想笑。最终,我有气无力地倒进来人的怀里,只觉此情此景下,它就是世界上最温暖最坚实最可靠的胸膛。
“云玦你……云玦?云玦!?云……”良梓栖似乎在越发着急地喊着我的名字,可我的眼皮正疾速沉重起来,意识的远离让我渐渐听不见任何声音——唯有四个字,分明到了嘴边,却来不及吐出半个。
带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