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被罚过,便长了记性——尽管自认倒霉的我心里并不服气,但从艳阳高照跪到夕阳斜下,这遭罪的身子骨可是实打实的悲催。
经此一事,傅卿寻也长了心眼,时不时地教我些皇宫里的规矩,好让我不再因为不谙宫规而惹祸上身——可即便如此,对于某些重要的场合,我还是打算能避则避。
“你当真不愿陪我一同前去?”数日后的一个黄昏,傅卿寻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象征性地整理仪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身来,对准立于其后为其戴簪的我。
两天前,皇帝身边的太监传来口谕,让傅卿寻出席为梁国左将军接风洗尘的晚宴。原本她是想当然地以为我会以侍女身份跟着去,结果却意外遭到了我婉转的拒绝——此刻,她正试图叫我回心转意。
“我若是去了,没准一个不留神又会触犯哪条宫规。”我撇撇嘴,不肯松口,“越是像给将军接风这种大场面,惹了祸就越是容易小命不保。”
“可是这几日里,很多规矩我不是都已经教过你了吗?你聪明谨慎,岂会轻易犯错?”傅卿寻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乎没有放弃的意思。
就算你这么夸我也没用啊……
我暗暗苦笑。
其实她的话不无道理。宫里的规矩说简单不简单,说复杂也不复杂,守着几个基本原则,不出头,不惹眼,不看不该看的,不听不该听的,通常便不会招来祸事。何况我又那么聪明谨慎,嗯……可问题在于,我真的不想站在那儿当布景当上一两个时辰。
难道不是吗?皇家摆宴,有吃有喝有说有笑有起有坐的都是他们那些有权有势的家伙,我一个卑微的宫女,除了能在主子身后站到腰酸背疼腿抽筋之外,还能做什么?连累了哼哼两声都不成啊!
所以,我宁可呆在屋里坐着无聊,也不要杵在外面站着受虐。
只是,我的这点小九九,是不可以告诉傅卿寻的。
“你不去……我会觉得不安心……”见我迟迟不说话,她小声嘀咕道。
我嘴角一抽,心想我在她心里的地位还真是变得越发重要了。
“要真出了什么岔子,我一个小小的宫女也不济事啊……”我低声反驳道。
她注视着我的眼睛,动了动唇,但最终未道只言片语。
“你就放心吧,有梓栖殿下在,至少赛过一千个我。”我微微一笑,意图以理服人。
“好吧……”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终于妥协,“替我把这支发簪换了,换上那支素羽流金。”一事谈毕,她这就重新面向镜子,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这一另起炉灶的言行让我不得不暗叹其思维之跳跃。
“哪支啊?”感叹归感叹,吩咐要照办——只可惜我不知道她口中的素羽流金是何方神簪。
“嗯?”她低头瞅了瞅梳妆台上的首饰盒,“被我收起来了。”说罢,她拉开中间的抽屉,小心翼翼地从里边取出一支带着流苏嵌着宝石的金色发簪,将它缓缓递给了我。
我接过这支簪子,发现它的确精致美观。像我这种宫女阶级的,也是得亏主子厚爱才赏了银簪一戴,极难有机会攀上这么贵重的金簪。可是金簪虽好,插在傅卿寻的发间貌似显得老气了些,还不如我给她选的玉簪合适呢。
“干吗要换?还是这支玉簪戴着更美。”想到这里,我便婉转地表达了上述看法,“不信你看。”我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替她换上了金簪,欲以对比下的效果说服对方。
“我就要戴这支。”她说着,倏地站起身来绕过我——那语气里没有骄横,却带娇羞,弄得我一时有点莫名,“绘春,描夏,随我走。”她径直走出里屋,唤了皇帝遣来伺候她的两个宫女,离了玉树轩,留了仍旧手持玉簪的我兀自不解。
我不由看了看手中被换下的发簪,又扫了首饰盒一眼。
这玉簪子是梁国皇帝赏的,首饰盒里其余的那些亦然。不过,傅卿寻戴着走那支名字文邹邹的素羽流金……我好像没多大印象?
回忆起当时皇帝派人送来各种首饰各种衣物各种玩意时我逐一观赏大开眼界的情景,我忽然觉得搜肠刮肚也不记得当时赐来的物件里有这么一支名为“素羽流金”的簪子。
按理说,皇宫里的这些精贵饰品大都是限量版的,对于我这种现代人而言更是独一无二到令人过目不忘,因此凡是我好好端量过的首饰,多少总会有点印象才对——除非,这素羽流金簪不是皇帝赐的。
那在这偌大的梁国皇宫里,不是皇帝赏的,又是谁送的呢?眼下的玉树轩除了和皇帝有些许交集,还与谁有较多接触呢?
答案呼之既出,我抿唇而笑。
这丫头,怪不得方才娇嗔羞涩又急急起身离去,原来是芳心萌动。
也难怪她,面对如此玉树临风又悉心照拂自己的男子,哪个女子会毫不动心?想当年我对着他那张脸,受着他的照顾,不也……咳咳,想多了。
我把手里的玉簪轻轻放好,替傅卿寻阖上首饰盒,简单收拾了梳妆台,便坐到自个儿的床上发呆。
三炷香的时间过去了,我打了两个哈欠——没劲。
半个时辰过去了,我又打了五个哈欠——还是没劲。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已经不想再打哈欠——实在太没劲了。
虽说主子没回来奴才不好睡,但思忖着傅卿寻大概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无聊透顶的我决定先打个盹休息一下,于是就闭上眼睛慢慢进入了梦乡——岂料待我一觉醒来,周围已是一片漆黑,整个玉树轩似已沉沉入睡。
我见状不免一阵心慌。要知道在众人眼中,我现在的身份是傅卿寻的贴身侍女。主子外出赴宴,我这留守的婢女竟然不等主子回来把她伺候周全就自顾自地睡了,这可是不敬之罪啊!
我越想越忐忑,睡意登时散得无影无踪。
先看看情况再说。
我快速点亮了一支蜡烛,一骨碌下了床,正想蹑手蹑脚地溜进傅卿寻的卧房看她睡了没有,又感觉深夜未经吩咐进入主子闺房好像不合礼仪规矩,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开始考虑要不要去其他婢女那里一问究竟。但转念一想,贸然去问傅卿寻之外的人,这不是不打自招自找麻烦吗?如果仅仅是傅卿寻知晓我先睡了,那她还能护着我,万一被原本不清楚的其他人知道了这件事,不是反倒弄巧成拙节外生枝了吗?
深更半夜的,我独自拿着蜡烛在房门处徘徊苦恼。
不管了,无论如何,扰人清梦总是不好的——回去,睡觉!
话虽如此,等我熄灭蜡烛躺回床铺,却发现自己可悲地睡不着了。
就在我辗转反侧之际,忽而听到万籁俱寂的月夜里依稀飘来了箫声。我支起身子望向窗外,见月色正浓,思量着反正睡不着,干脆起来出去走走,把自己给走累了好入眠,顺便也瞅瞅这夜深人静的是谁有如此雅兴。
说干就干,我披上一件衣裳推门而出。屋外空气微凉,时而清风拂面,仰首可见星月皎洁,低头能闻草间虫鸣,叫人顿觉不枉此行。
踏着夜色,我循声而去。没多久,那箫声就不再若隐若现,而是渐渐清明起来。也许是以萧演奏的关系,这曲子在宛转悠扬间竟透着些许悲凉。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这般箫声,同时勾起了我的好奇与感伤,使我不自觉地靠近——直到乐声戛然而止,我才回过神来。
这是哪儿?我连忙环顾四周,视线逮着一棵大树的树干。
“来者何人?”未等我反应出个什么所以然,上方突然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吓得我一个激灵抬头望去。
“殿、殿下?!”我定睛一瞧,映入眼帘的居然是那张熟悉的容颜。
“是你?”几乎是同一时间,对方亦认出了我,他一个纵身从树上跃下,轻巧地落在了我的面前。
“殿下恕罪!是奴婢冒犯了!”我立马缓过神,急着要下跪向梁国唯一的皇子请罪。
“诶!”谁知良梓栖眼疾手快,在我屈膝跪地之前就伸出手来托住了我的臂膀,“不必拘礼。”
“谢殿下。”我慢慢站直了身子,不过仍旧低着头。
“此地没有旁人,抬起头来回话。”他和声细语地说着,不似方才。
“谢殿下。”既然当主子的都发话了,我也不再客气,这就抬起头来与之对视。见他面带笑意,如同记忆中那张温柔的笑脸,我恍然失了神。
如果你是他……
“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良梓栖自然不可能知晓我心中所想,一句话便打断了我的念想。
“回殿下,奴婢睡不着。”我一眼瞧见了对方手里的笛子,“被箫声吸引,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打扰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何苦左一个‘恕罪’右一个‘恕罪’,你无罪可恕。”他一声轻笑。
“殿下宽厚。”我扬起双唇,微微低头道。
“你懂萧?”他不再纠结于上一个话题,这就话锋一转。
“奴婢不懂。”我抬头,说出事实却又有些不甘心,“只是听得这箫声中似乎透着少许悲戚苍凉之感……”我观察着对方的神色,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错愕,“殿下,奴婢斗胆……”看他的神情由昙花一现的惊讶转为落寞,我忽然鼓起了勇气,“敢问殿下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想,我的内心定是还未放弃——即便那仅仅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你叫什么名字?”岂料他直接无视了我好不容易壮起胆子问出的问题。
“奴婢莫云玦。”谁让人家是堂堂皇帝老子的儿子,我只能如实回答,但与此同时也不禁腹诽——他老爹也是如此,想把话题往哪儿扯就往哪儿扯,这俩人真不愧是一对父子。
“云玦,你爬过树吗?”
“啊?”
这什么跟什么?
面对他毫无章法可循的提问,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愣愣地瞅着他。谁料他冷不防微微一笑,拉住我的手臂就向上一蹿。等我再度看清眼前之物,我的两只脚已经站在了树杈上。
轻……又是轻功——欺负我不会是吧?!
“看来你是没爬过树。”稳稳当当地立于树枝,良梓栖看着我慌慌张张对着枝叶乱抓一气的模样,自顾自地笑了,“不用怕,稳住身体,慢慢坐下。”
想我不怕就别招呼也不打地把人带到树上啊!
我再度腹诽,同时抓住树枝调整重心,终于得以坐下身子,放下心来。
“殿下是在惩罚奴婢乱说话吗?”眼见他仍然笑得人畜无害,我不由自主地火了,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只能忍着怒意打打擦边球。
“怎么会?”他总算是变了脸色,面露诧异,“你看,”很快,他又收起惊异之色,将视线投向远方,“此处视野开阔,不高不低,既能赏得良辰美景,又不至高处不胜寒。”
我顺着他的目光远眺,尽管由于夜间光线严重不足而看不到太多的风景,但确实如其所言。
不过他说这些是何用意呢?跟我打太极?行,既然他能乱扯,我也可以胡诌,我就不信探不出什么一二三来。
“奴婢有问题想请教殿下。”
“说。”
“殿下认为‘物理’二字该作何解?‘化学’二字又该作何解?”问完这两个问题,我的双眼便紧紧地盯着他的脸庞,生怕遗漏一点蛛丝马迹。
“‘物理’,可解为‘万物之理’……”他若有所思道,然后似是双眉一蹙,“‘化学’……”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可解为‘化解之学’。”失望之余,我干脆顺着他的理解接了口。
无论是他的回答,还是他作答时的表情,都没有一丝一毫是我想要的。
“化解之学?”他注视着我的眼睛,用疑问的口气重复了我的解释。
“其实方才殿下的一席话里既与‘物理’有关,又涉猎了‘化学’。”我移开视线,望向远方,开始胡编乱造牵强附会,“殿下说树上视野开阔不高不低,既能欣赏到良辰美景又不至于高处不胜寒,奴婢认为此乃事物之理,亦是化解人们欲将美景尽收眼底却又畏惧高处之寒这一矛盾的方法。”
“哈哈……”待我故作面无表情地一口气说完了一长串话,良梓栖竟然罕见地大笑起来。
“奴婢卖弄,让殿下笑话了。”我心里被他笑得有点发毛,只好在嘴上略微服软。
“虽有牵强,但也亏你能在须臾间想出这样一番说辞。”他笑得貌似很有诚意,“有你侍奉在侧,卿寻定不会感到无趣吧。”
咋又扯到他表妹身上去了?难道此人是扯神附体?那跟学长还真不是一路的——果然并非同一个人!
我死心了,彻底地。
“她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得,他又一次以其跳跃的思维成功转换了话题。
我暗暗瘪了瘪嘴,重新将目光投向我的谈话对象,却意外目睹了他脸上本不该有的惆怅。
为什么要这样问?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表情来问?傅卿寻是浮国皇帝的独生女儿,堂堂的公主殿下,就算身为皇家的独子因而孤独了点,也不至于……
“这问题……殿下不是应该问公主本人吗……”对答案并不清楚的我不敢贸然谈论。
“呵……”良梓栖苦笑,“我问她,她总说好。可事实上,怎么可能……”
只言片语,怅然若失,令我隐约从中嗅出了怪异的味道。
“罢。”不知是鉴于等不到我的回应,还是因为本人不打算再继续,良梓栖用一个字终结了当前的谈话,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带我跳下了树,“好好照顾你的主子。”我尚未来得及腹诽其又一次自说自话的行为,良梓栖就这般嘱咐了我,随后径自留给我一个背影,逐渐隐没在夜幕下。
白天还挺正常的,晚上怎么就成了个怪人?
然则,必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