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三刻钟的工夫后,我已收敛了戚戚之心,面色淡然地坐回到厅堂之中。刚巧,程肃亦收拾妥当,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神清气爽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两人一合计,都觉得他有必要进宫一趟。毕竟,臣子远归复命,必当入宫面圣,这是规矩。
是以,程肃与我同乘一座,由飞檐驾车,送我二人回宫。我们的身后,跟着出秀等三名宫女的马车。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行驶在远离相府的道路上,车厢里安安静静的,唯有车轱辘不断发出“骨碌骨碌”的声响——直到程肃突然开口,问我这阵子是不是很累。
原本靠在车壁上的我不由得直起了身子,看着他说“没有”。
“真的不累吗?你看你,黑眼圈都有了。”他注视着我的脸,语气似带嗔怪。
“就是这两天没睡好,也不是累的。”我扯了扯嘴角,强颜欢笑道。
“没睡好就该多休息,何必特地跑出宫来接我。”他微微皱了皱眉,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本来我就打算好,一回府洗了澡换了衣服就进宫见你的……”
他没有往下说,但言外之意已显而易见。
可是,他又岂会懂得,我迫切期盼与他相见的心?
思及此,心中悲戚又起。
“云玦?”许是我垂眸不语的动作引起了程肃的注意,他不解地呼唤一声,见我抬眼凝眸望去,脸色一下子变了变,“怎、怎么了?”四目相对,我眸中蒙着的一层水雾定是已被他尽收眼底,“我、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别误会……”
“我知道你不是在怪我。”意识到自己一个情难自禁,已在他面前表现出了异常,我连忙眨了眨眼,扬唇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这不……啊!”
岂料话才起了个头,我们就不约而同地往车头的方向猛地倾倒。幸好两人都本能地扶住了车壁,才没有一个踉跄从座位上摔出去。
“怎么回事?”奇怪于驾车技术素来娴熟的飞檐缘何犯下如此低级错误,我这就向车头挪了挪,伸手掀开了车帘。
下一刻,我就懵了。
因为我清楚地看见,僻静的小道两侧,正有十来个黑衣蒙面人接二连三地冒出头来,他们个个手执刀剑,径直向我所在的位置逼来。
我只听得后方猝然传来女子“啊——”的一声惊呼,一支利箭“嗖”地射入了我们的马车内。
我惊恐地瞪大了眼,终于缓过劲来。
有刺客埋伏?!
不由自主地看向程肃,我目睹了他眼中不亚于我的震惊。
他们的目标……是谁?!
未等我思考出个所以然,车外已然响起了飞檐低沉而急切的关照:“主子!车轱辘被人射了几箭,动了不了!快下车!”
“哦!好!”我仓促地同程肃互看一眼,这就与他匆匆忙忙地跳下马车。
此时此刻,那群不速之客业已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那边厢,同样惊觉到突发状况的出秀已携同两名宫女迅速护在了我的左右。
“主子!这些人……”出秀显然是个有头脑的主,虽是事发突然,令手无寸铁的她万分紧张,但她懂得此情此景下决不能主动暴露了我的身份——无论,这些刺客是否知晓我乃一国之君。
我能猜出她没有说完的话——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一颗心怦怦直跳,我忙不迭转动脖颈,来回察看了两辆马车。见我和程肃的马车不仅车轮被卡,车身上也横七竖八地插着好几支箭,而相比之下,出秀她们的马车只是后来才被人砍去了一只轮子,我顿觉了然。
“杀。”就在此时,从前后涌来的将近二十名刺客已然在其中一人的号令下一拥而上,十几双充满杀意的眼,直直地向我投来仇恨的目光,仿佛巴不得将我烧出几个洞来。
“保护主子!”只听得出秀高声疾呼,现场登时就陷入了混乱。
飞檐虽武功高强,但刺客们亦是训练有素。他们来势凶猛,令飞檐难以以一敌十。飞檐深知我们六人之中,只有他能对抗这些刺客,也只有他能真正护我周全,故而寸步不离地守在我的身旁,努力不让一个刺客动我分毫。
剑来,他便挡剑;刀来,他便挡刀。
然而,双拳毕竟难敌四手,飞檐再如何厉害,也是孤军奋战,抵不过自四面八方围攻而来的敌人。我们剩下的五人即便再想保护自己或是保护主人,充其量也只会在那儿胡乱挥舞双拳——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在飞檐的硬撑下拼命闪躲。
我知道,这样子下去撑不了多久——而他们的目标,很明显……
“啊——”忽然,女子的惊叫刺入耳膜。
我循声注目而去,映入眼帘的是出秀左臂上一道鲜红的伤口。
“出秀!”我心头一紧,急忙扶住她略有摇晃的身躯。
“主子快走!”谁知女子却奋力将我一推,推往我们一行人来时的方向。
“回相府!那儿有帮手!”程肃一边拉着我躲躲闪闪,一边焦急地低呼。
与此同时,我亦注意到,飞檐业已存了心思,试图朝着程府的方向清出一条道来。
大家都想到一块儿去了——但是,我岂能抛下出秀她们不管?!
眼见女子们为保护我而奋不顾身地同歹徒缠斗,眼见一拨人渐渐被迫分成了两拨人,眼见刺客们毫不留情地踹开抑或甩开她们,我不禁气血上涌,汗毛倒立。
不!不对!我看他们并无意取出秀等人的性命,除非她们硬要拦着,不让他们来追我!
想透了这一点,我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子,撒开腿拼命往前跑。
只要我跑开了,刺客就不会流连于此,出秀她们反倒能全身而退!
耳旁疾风呼啸而过,我抱着上述想法,不顾一切地奔跑着,却冷不防被一名刺客一个翻身拦截了去路。幸好飞檐及时上前与之过招,三下五除二就将其放倒在地。
而正是这一插曲,令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手正被程肃紧紧地攥着。
“程肃你放开我!”一个念头在脑中成形,我使劲挣脱了他的手。
“你干什么?!”短暂的停留让程肃得以抽空注目于我。
“他们的目标是我,你别跟着我,你一个人走!”急不可待地说罢,我转身就要迈开步子,却好巧不巧地发现飞檐正被迫和四个黑衣人缠斗。
“你要我扔下你不管?!”程肃不由分说地握住了我的手腕,阻止了我前进的步伐。
“有飞檐在,你留着也只会被拖累,你走啊!”情急之下,我顾不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着说着就卯足了劲去推他的胸膛,企图将自个儿的胳膊从他的掌心抽离。
“不可能!!!”
闻所未闻的怒吼,令我霎时停止了挣扎。
我怔怔地凝眸于他,目睹的是他红着眼横眉怒目的模样。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义愤的神情。
不,不是气愤,是……
“主子小心!”思绪至半遭惊扰,只缘飞檐突然注意到了一个气势汹汹向我杀来的刺客,但除了大声提醒,无暇抽身来救的他已别无他法。
我闻声侧首望去,可惜大脑根本就来不及思考并作出正确的应对。
说时迟那时快,脑海一片空白的我忽觉身子一轻,被一股外力带着旋了好几个圈。待恍惚中听闻一记撕裂的声响,我才得以站定了一睹究竟。
跃然眼前的,是一名黑衣人一刀砍了个空的景象——不,他并未一刀砍空!
我定睛仔细一瞧,程肃环抱着我的手臂上此时正张着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
可还没等目瞪口呆的我张嘴说些什么,那个没有击中目标的刺客就又马不停蹄地杀了过来。只见他一个翻旋侧身,倏地飞跃而起,手中明晃晃的刀剑这就自上空直落下来。
避不开了!?
然而令我始料未及的是,程肃二话不说,蓦地转身抬起臂膀,居然直接用手迎了上去,吓得我当场大惊失色。
待到魂飞魄散的我脑中“嗡”的几声响后,程肃已然咬紧了牙关,以空手抵住了敌人的刀刃。僵持不下之间,他猝不及防地踢了那人一脚,大概是因为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对方一个练家子,竟愣是被他猛地踢倒在地。
“快走!”勉强解决了眼前的危机,程肃毫不迟疑地转过身子,拉起我就一个劲地跑向程府。
我一时回不过神来,颠簸中,只觉得我那被他牢牢抓握的手心越发湿润。
身后,仍是刀剑碰撞的金属声。
我想,飞檐定是在拼尽全力替我俩断后。
可是我们还能支持多久?还能支持多久?!
为什么他们要为了我……为了我这个身中奇毒的……将死之人!?
此念一出,浑身透凉。
它犹如一盆千年冰山所融化的雪水,猝然灌顶,直叫我寒彻周身。
分了神的我忽然右脚一崴,毫无预兆地绊了个趔趄。
“云玦!”程肃急忙停下了脚步,眼明手快地扶住了我,才使我不至摔倒。
“你听我说!”魂不附体的我倏尔神智归位,双手扶着他的胸膛,我毅然做了一个决定。
话音刚落,视线无意间下移的我就冷不丁发现,自己的左手不知何时已沾满了殷红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