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不知是气氛感染所致还是心中确实悲戚,我的眼眶竟不受控制地一热。
我忽然想起了曾几何时,温故离在我面前解释其名字的情景。
“回皇上,是‘故友’之‘故’,‘离别’之‘离’。”
彼时听闻我暗中使坏的玩笑,他回话的语气里没有倨傲,没有怒意,没有厌恶,有的只是淡得几不可察的感伤与怀念。
时至今日,我恍然明白了他当时的心情。
为了家国大义,他几乎是亲手将挚友送上了断头台,徒留负疚和缅怀,陪伴他度过余生。
那样的痛苦,怕是我一辈子都难以体会的。
是以,我默默无言地将目光投向别处,良久不知如何接话。
夹杂着忧伤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我终是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重新凝眸于堂下之人,问:“如若有朝一日,朕也治国无方了,你是不是也会像待他们一样待朕?”
说实话,这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岂料这回,温故离倒是毫不迟疑地直起了身子,抬头与我对视,曰:“皇上不会如此。”。
怎么跟徐离仁的说法一模一样?
我暗自失笑,面上却波澜不惊道:“你怎知朕不会?当初你追随先帝一路问鼎盛世之时,又何尝料想你二人最终的结局?”
他闻言抿唇不语,片刻后,仍是执着地重复:“皇上不会。”
“呵……”我嫣然一笑,心下灵机一动,“但愿朕不会吧。”我站起身来,施施然走向男子,“否则……这南浮的天下可就要改姓了。”
道出此言之际,我已然站定在他的跟前,伸出手去欲将其扶起,谁知他刚顺着我的意思单膝离地,这就又猝不及防地趴到地上去了:“请皇上慎言!”
我望着因其手臂的突然离去而变得空荡荡的手掌,不急也不恼地笑了一笑。好整以暇地收回了右手,连同左手一块儿置于身后,我在他面前来回踱起步子来。
“慎言?朕怎么觉着这是十足的箴言呢?”我俯视着近在咫尺的男子,悠然自得地发问,“要知道,让朕产生这一想法的,可不是别人,而恰恰是温丞相你啊。”眼瞅着他又一次匍匐不起,我接着奏我的弦外之音,“若非温丞相总是明里暗里同朕对着干,朕哪儿会这般居安思危呢?”
“……”他一声不吭地保持着叩拜的姿势,想必是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
“朕不是不明白,在这朝堂之上,政见相左乃家常便饭,朕也不是不清楚,你身为丞相,本就肩负着直言进谏的职责。”我抬头放眼前方,不紧不慢地说着,“但古语有云,‘过犹不及’。凡事都该有个分寸,越过了那个界,可是会引火自焚的。”
说罢,我故意回眸注目于他,映入眼帘的是他依旧匍匐不语的模样。
脑中思绪流转,我趁热打铁道:“就好比这次的事。开挖河槽,分流引洪,筑坝修渠,民众迁移……这一系列计划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和反复修正的,朕不敢保证真正实施起来不会遇上任何阻碍和困难,但从长远的角度来看,从最终的结果来说,它们必定是造福于子孙后代的。”
我一边口若悬河地说着,一边煞有其事地绕着温故离徐徐踱步。一席话说完,我刚好驻足在他的正前方。眼瞅着他始终恭恭敬敬地俯着身子,我下意识地松了松肩膀,蹲下身将其缓缓扶起,令他顺势抬头对上我的视线。
“温丞相既然能为了天下苍生‘大义灭亲’,”四目相对间,我说得情真意切,“为何就容不得朕这颗同为百姓着想的心?”
“……”他目不斜视地凝眸于我,一双因一夜未眠而布满血丝的眼显得有些深邃难测,“皇上可知我南浮国库空虚,已然到了几近不堪重负的地步?”
“朕知道……”我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这的确是困扰我的一大麻烦,“可是灾难年年频发,处处无情,由此造成的损失,绝不亚于防灾工程所需的花销。更何况在同等的条件下,一味赈灾而不减灾,只会让百姓蒙受更多苦难。”见他同样蹙眉不语,渐渐站了起来,我下定决心,语气一改,“所以,朕一定要改变这被动的现状。”双目炯炯有神地注视着眼前人,我义正辞严地表明了自己的决意,“至于银子的问题,朕已下令缩减宫中开支,也会在其他地方能省则省……如果温相愿意帮忙,朕相信以温相的威信,定能让许多朝中大臣唯马首是瞻。”
也不知怎么地,我竟鬼使神差地加上了最后那句假设。然后,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温故离的表情。
他微微一愣,刚站直的双腿居然毫无预兆地一软。
“诶……”我不假思索地使出力道,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嘴上还毫无掩饰地脱口而出。
“谢皇上……”他垂下脑袋,低声谢恩。
不知是跪了一夜故而失了力气,还是终于打算向我妥协,那态度,竟是难得的恭顺。
早这么着不就好了么……
我腹诽着,慢慢松开了手,不自觉地打量起他的面孔来。
印象中,我很少有机会近距离地与之亲密接触,更别提好好地端量一下他的这张脸了——如今看来,他的脸色还真是不咋地。
毕竟是不惑之年了,看上去又不像是个会保养的主……还硬是跟我较了一晚上的劲……
他精神不济、低眉顺目的样态貌似激发了我的恻隐之心,我暗自瘪了瘪嘴,扬起下巴朗声冲着屋外唤道:“来人!传膳!奉茶!”
很快,各司其职的宫人们鱼贯而入,端来了各色早点和上好龙井。我见状直想扶额,怪他们墨守陈规、不知变通。
诚然,他温故离都十几个时辰没喝水了,你们一上来就端给他飘满茶叶的热水,叫口渴难耐的人家怎么喝?
“换水!温水!不放茶叶的!”我恨铁不成钢地呵斥着,吓得那端茶送水的小宫女快要手忙脚乱,“还有那什么……洗漱用的东西呢?”
“皇上,无碍……”被我猝不及防地夺走了到嘴的茶具,已然经我恩准入座的温故离声音沙哑地说着。
“笨死了……没一个及出秀聪明。”望着小宫女惊慌失措转身遁走的背影,业已忍了好几天的我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不悦,实事求是地嗔怪起宫人们的办事不利来。
“……”遭遇无视的温故离默不作声地看着我,被侧目而视的我一个犀利的眼神弹了回去。
看什么看?有你这种狐狸老爹,她出秀能不长脑子吗?
片刻过后,先前慌张离去的小宫女三步并作两步地端着一大壶水回来了——身后总算是跟上了两个送来洗漱用具的宫女。
至此,温故离得以承蒙圣恩,在御书房内漱口洗脸用早膳——不过这最后一个环节,他进行得有点纠结。
分明早已饥肠辘辘,但碍于我这一国之君在场,他面对美味佳肴却不得不摆出一副食物于我如浮云的姿态,不徐不疾地享用——连灌几口水都得察言观色一番。
看着他尽力掩饰却还是不幸暴露的别扭样,我不禁一边喝粥,一边再次感慨:早这么着不就好了吗?!
我甚至头一回觉得,狐狸也可以有可爱的一面。
下一刻,被上述想法恶心到的我就暗中打了个激灵。
可爱……温故离……还是饶了我自己吧。
我只希望,通过这段时间的不懈努力,我已经成功打开了他身上的缺口——以今日为良好的开端,他往后可以在我面前夹起尾巴做人,真正地敬畏起我这个皇帝来。
如此一来,便也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好让我一心一意应对国家大事。
“想来温相已是饥饿难忍,就不必拘泥于小节了。”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竭力细嚼慢咽的模样,我忽然放下勺子,悠悠地发了话,“朕不会把你狼吞虎咽的形象给传出去的。”
我话音刚落,温故离有节奏鼓动的腮帮就戛然而止,与此同时,他在一瞬间皱了皱眉,被我逮了个正着。
“怎么了?”我面色如常地盯着他看,“不会是咬到嘴唇了吧?”
他稍有愣怔,旋即抬手掩了掩口鼻,答曰:“是……”
这回换我一愣。
“哦……寝不言,食不语,朕不跟你说话了,你专心吃饭吧……”好在我及时回过神来,一本正经地低下头去,看我碗里的粥。
“谢皇上。”耳边传来他的回答,我则一言不发地执起勺子,刚舀起一勺粥,就大脑短路地想到了一件事。
“温丞相,”大脑持续故障,我当即抬起头来,转动脖子注目而去,这就违背了方才所言,“你要不要出恭?”
“……”
电光石火间,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二到无穷大的事儿。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两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看向我手里的那碗粥,眼观鼻鼻观心道:“人有三急,温爱卿还是早些去吧,别憋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