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毕,一室寂。
饶我已然下达了最后通牒,温故离却仍是三缄其口。
我不明白他缘何如此固执地选择守口如瓶:此等事宜,有冤伸冤,没理认罪——非此即彼,有必要这么僵持不下吗?
可惜,我是非分明的论调始终没能得到他的认可——素来不喜拖泥带水的他,此刻竟粘腻得叫人分外恼火。
“成,你爱跪着,朕就陪你耗着。”最终,我斜睨着他,不甘示弱地放出狠话,正式打响了一君一臣一跪一坐的“拉锯战”。
期间,程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在温故离看不见的地方冲我使眼色,我偏过头去,视若无睹;朝中大臣因政务请求觐见,进屋后眼珠子不时瞟向跪地不起的一国之相,几次三番欲张嘴说些什么,全被我若无其事地打岔扼杀;宫女们于酉时奉上晚膳,路过之际偷瞄着被皇帝罚跪了几个时辰的右相,无一人胆敢询问要不要给口水喝——更别提什么赐膳了。
都整整一个下午了,他倒是够强硬的。
我望着他宛如屹立不倒的模样,心下难免有些佩服,但更多的,还是不解。
如果不是碍于彼此的身份,我简直想冲上前去使劲晃他的身子:开口说句实话会死啊?!
压下心中萌生的念头,我郁郁不得解地将手里的筷子伸向了面前的一盘红烧黄鱼。
我去!又没放料酒……
自从上次的醉酒禁酒事件过后,我就对酒味和腥味都变得相当敏感——这不,鱼肉一入口,我就尝出了御厨犯下的错误。
我随即放下筷子喊来宫人,问她上次都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清楚了,到底是哪个厨子还这么搞不清状况。
许是我的语气有些严厉,被问话的宫女诚惶诚恐,第一反应就是跪倒在地不住求饶,最后在我哭笑不得的制止下,她如履薄冰地表示这就替我去换。
眼见女子瑟瑟发抖惊慌失措,再看不远处纹丝不动屈膝而跪的男子,我忽然觉得,自己落在旁人眼里,岂非成了个不通情理的魔君,终日只以折腾属下为乐?
我颇为不悦地皱起眉头,凉凉地瞥了那温狐狸一眼。考虑到他就这样跪在我的眼前,我若是吃鱼,也指不定会因为一不留神瞧见他而被鱼刺哽了喉咙——那还不如不吃。
是以,我吩咐宫女把鱼撤走,关照御膳房下次上条能吃的,然后继续在某人面前故作优雅地用膳。
然而,装了没多久,我就装不下去了,因为我发现,在那只老狐狸的注目下进食是一件挺倒胃口的事。
因此,我匆匆吃完了碗里的米饭,挑了些无须细嚼慢咽的菜,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晚餐的剩余部分。
接下来,我坐在椅子上批阅奏章——而他,竟是一语不发地跪了一夜。
翌日清晨,当决意与他较劲到底的我睁开朦胧的睡眼,离开供我趴了一晚上的案几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他直挺挺竖在那儿的身子。
不知怎么地,我居然丝毫没有怀疑,认为他就是毫不怠慢地跪到了天明。
这一认知,令我毫无快意可言。
将近十个时辰,我只是坐着办事,偶尔还能起来活动活动,可他,滴水未进,粒米未食,竟然就像尊雕塑似的,愣是坚持至今。
这样的人,不是脑袋被驴踢了,就是……顽强得可怕。
但是,我不能让步。
我非要瞧一瞧,他能支撑到何时。
抱着上述想法,我一如往常地开始洗漱,然后大摇大摆地前去上朝,留他一人默默无言地跪在书房——故而这一日的朝堂之上,史无前例地缺少了南浮右相的身影。
文武百官几乎无一例外地注意到了这一异象,但没有一个人提及此事,不知是已然事先知晓了什么,还是生怕一不留神触了君王的逆鳞。
对于众人有意回避的做法,我自然是有所察觉。我面上镇定自若,表现得与平日并无二致,可心中却不由自主地记挂着我的那个对手。
退朝后,我径自回到了我和他的“竞技场”,见他依旧跪直了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偏偏过了没多久,殿外有人传话,说是被我软禁在某偏僻小院里的出秀好像是获悉了温故离被罚跪的消息,竟然也从昨日午时跪到现在,还差点跪晕了。
我闻讯难免一惊,想起她的脑袋才刚撞伤,我忙不迭就欲张嘴追问情况——所幸我猛地意识到,屋里还有个温故离。
于是,我硬是忍下了急于表达关心的欲望,遣散了脸上所有的表情,转而冷若冰霜地将目光投向了事情的“罪魁祸首”。
我如愿以偿地在他疲倦的容颜上目睹了来不及收敛的担忧之色。
像他这样历来不显山不露水的男子,能为了一个人喜怒形于色,就足以见得这失散了约莫二十年的女儿对他而言是有多重要。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认为,一个被亲情与爱情牵绊的男子,不会是个铁石心肠、手段狠辣的人呢?
思及此,我遣退了前来禀报的宫女。
“你们真不愧是亲生父女,一脉相承,连处理问题的方式都一样。”待宫女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我注视着业已面沉如水的男子,主动发话,“温故离,兴许朕不会因你而治她死罪,但她若是执意要为你做出牺牲,朕定是拦不住的。”
话音未落,我已捕捉到了他眸中一闪而过的焦虑。
“朕无非是想听你亲口诉说事情的真相,有那么难吗?”我目不转睛地俯视着男子显出几分憔悴的容颜,不由得双眉微蹙,“别忘了,出秀的额头还伤着呢。你这做父亲的,就忍心害她陪你这么耗着?为了你莫名其妙的执念?”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启了干裂的双唇:“皇上究竟想知道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我顾不得这个,只缘他的发问在我听来相当滑稽:“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朕之前说得难道还不够清楚?”
他微微抬起头来,脸色不霁地注目于我。
“好,那么朕就再明明白白地跟你说一遍。”我耐着性子,深吸一口气,准备从头到尾说个清楚,为的是叫他避无可避,“你是怎么看待父皇的?如果你们真的交情甚笃,为何两年前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惨死贼人之手?即便你有不得已的苦衷,那为何连带母后以及当时仍贵为公主的傅卿寻也遭遇毒手?而如今,在那逆贼篡位的两年后,你又为何临阵倒戈,容先皇嫡女问鼎皇位?”
“皇上本就是皇室血脉,九五之尊,继承大统何需他人容许?”听完了我一连串的提问,他的视线略有下移,嘴上不卑不亢地反问。
“不需要吗?”我扬唇莞尔,旋即眸光一冷,“即使是朕那所谓的四皇叔,两年前起兵谋反时,若是没有你的默许,怕也难以成事吧?”
我想,老谋深算如温故离,想必应该已觉察到我掌握了某些重要情报,那么,我就不必遮遮掩掩了吧。
“还有,你莫要避重就轻。”见他低眉不语,我紧接着揭穿道,“朕适才问的问题,你一个都没有回答。”
“……”他拧紧了那双剑眉,似是陷入了天人交战。
“时间不等人,你最好尽快说出实情。”我冷着一张脸,毫不留情地催促,“朕虽非心狠手辣之人,但假若认定了谁是间接害死双亲的凶手,那么对凶手的女儿袖手旁观,看着她病饿交迫而死,也不是做不出来。”
他闻言蓦地抬眼,目光瞬间直逼而来。
我毫不畏惧地迎上他复杂的视线,告诉自己决不能前功尽弃。
电光石火间,他忽而闭了闭眼,深深吐息。
“臣与先帝确实是故交好友,先帝为人宽厚,礼贤下士,深得人心。”毫无预兆地,他的嘴被撬开了,开始将往事娓娓道来,“臣一路追随先帝,助其登上皇位,尽心辅佐先帝,终得天下大治。”他蹙眉顿了顿,预示着话锋将转,“可惜好景不长,继位数年后,先帝渐渐无心朝政,进而荒废政务,终日饮酒作乐。经年累月,盛世衰败,灾难横行,民不聊生。”男子越是诉说,面色越是凝重,“臣无法对此坐视不理,故而……与四王爷一拍即合,决意改朝换代。”
身为一国之相,居然为了国家踹了皇帝,他倒是敢为天下之大不韪。如果不是碰上我这个思想先进的现代人占了傅云玦的身子,光是说出这番话,恐怕就够他人头落地了。
“你倒是敢说。”见他戛然而止,我冷不防插嘴,将心中所想化作语言。
“皇上不是要听实话吗。”他面不改色地回答。
“对,朕要听实话,你接着说。”我微微挑眉,示意他继续。
“四王爷执掌朝纲后,一度勤政爱民,但未料想……”他沉声说着,“最终却变得昏庸无道。”
“这是承认你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一脸淡然地反唇相讥。
“是臣有眼无珠。”他并不辩解,而是径自揽下罪过。
“是啊,幸亏这个时候朕出现了,不然你该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呢?”我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随后又目光流转,落回到他的脸庞,“那朕的母后还有公主呢?你当时并不知晓卿寻公主并非天家血脉吧?”
“臣的确不知。”他垂首。
“所以呢?”我扬眉。
“臣没能护住先皇后的性命,难辞其咎。”说着,他忽然磕头向我谢罪。
“听你这话,似乎不是故意为之?”我平静地追问。
“四王爷本已许诺,不会伤及先皇后与公主,孰料他的部下擅作主张,趁乱派去杀手……”他略微抬起的脑袋一下子又磕到了地面上,口吻罕见的沉痛,“臣救驾不及,罪该万死……”
“依你所言,你并不希望看到皇后和公主遭遇不测,反倒是同你既是君臣又是至交的先帝,为你所不容?”尽管他看起来万般真诚,但我却没有被恻隐之心冲昏了头脑,这就冷静地发问。
“……”他闻声一言不发,整个人定在那儿,匍匐不起。
我并非无知小儿,懂得在那样天怒人怨的情况下,荒淫祸国的旧主是没有活路的——唯有那所谓的“以血祭天”,才能平息天下苍生的怨怼,才能更好地替新王树立威信。
只是……
“先帝亡故的那一刻,你对他,可还有兄弟之情?”我神色一凛,双眉不自觉地拧起。
“先帝……”他还以良久的沉默,好不容易吐出两个字来,语气竟是莫名的深沉与悲痛,“自始至终都是故离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