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当背景的叶家两位少爷,见父亲被陆三品如此傲慢对待,就算父亲不良,可心中仍是不悦。叶少文是这西府的长子,下一代的老大,平日最为叶二舅看重,毕竟他日后需要支撑门户。叶少文虽说如今才不过十七岁,但因为家庭特殊,心思缜密,行事沉稳。见弟弟拳头紧握,晓得他心中有气,星目一横,示意他冷静,莫要闯祸。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乃一空谈尔啊。若想体面,就得有权有势有钱有人有背景。可惜两人如今还未功成名就,就算有热血,却只能暗自沸腾,不敢出言无状,以免触到了陆三品的霉头。若那时,只怕不但不能为父亲挣面子,却让父亲身陷更堪危的境地。
这事儿不是没先例的,就说东府的老二叶少华,那个沐芝兰口中的“近视”。去年中秋时,他去参加朋友举行的文宴。本是以文会友的美好之事,却因替一同窗说话得罪贵人,被揍成猪头,躺了小半个月不算,还连累伯父大人差点吃官司。后来,还是父亲大人托了关系,给那贵人之母送了一寿山石,此事才得以善了。
因着陆三品的一声怒斥,众人思绪纷呈,各有思虑,却都不言。室内顿时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除了陆三品的,其他人都轻不可闻。
好半晌,陆三品才轻咳一声,在座其他人面色不改,而心中却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安然啊。清过喉咙,陆三品面沉如水地道:“员外郎也不要整日想着如何做那经济之事,尸素皇禄,旷职废任。不思効毫分之报,尽是推搪之词。希望三日后,能在进奏院见到员外郎的奏议。”
叶二舅忙起身,卑微地躬身向陆三品施之以礼,无比汗颜道:“下官惶恐,下官遵命。”
沐芝兰低垂着脑袋,灵动的眸子却不停地转着,昭示着她内心思虑重重。这个人真是难伺候啊,表面上来慰问恩师之后,态度却如此傲慢,实在是伪君子之流。此辈之人,真乃竖子!
杀了叶二舅的威风,陆三品才觉得有些舒畅,又继续洋洋洒洒地说了一通恩威并重的话。大意如此,他希望沐芝兰状告嗣兄不孝不悌,继而提出建女户,将沐宝树提出沐家大门,然后再将书院交由国家筹建。
嘶——
沐芝兰吸口冷气,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这人最终目的并不是重建什么书院,就算是,但也决计不会是他此次前来的目的。他此次前来的目的很明白,就是让沐芝兰作“兴女户”的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话说的好听,什么皇帝陛下怜悯,什么沐宝树作为为天下所不齿,丫丫呸的全是鬼话。别忘记了,这个鬼时代是以宗族为基础结构的社会。国家大事以国法为准,宗族内部之事若不违国法大统,皆以宗法为义。这是个典型的男权父系社会,宗法规定女子是不得承继香火的,不然何必费心思过继嗣子。
先提议让沐芝兰主持重建书院,与天下礼教,与天下男子作对,如今范围划小了,让她跟淮左沐家整个家族作对。她命大?吃饱撑的了,跟那群据说顽固不化的八股先生们作对,只怕未等她将话说话,就被沉塘淹死了。
这人真是杀人不见血,先丢来一个他们无法承接的方案,然后再丢来一个他们不得不接受的方案。二选一,你放弃了第一个,那你必须接受第二个,不然你就是不识抬举,不给皇帝陛下面子,判你个藐视权贵还是轻的,直接罢了你祖坟,让世人耻笑你祖宗。反正我手中有权,说你谋逆你就谋逆,说你藐视王法你就藐视王法。
还没上场对战,对方一个眼神丢过来就把他们砸死了。还说什么?什么也别说了,洗干净脖子等着被砍吧,这都是迟早的。反正不是被皇帝陛下砍,就是被宗族族老们砍。
活着,安稳的活着,真难!
做人难,做个盛名之人的后代更难,尤其是个女后人。
陆三品的目的达到了,轻啜着茶,坐等沐思绮开口说话。
沐思绮真是为难得很,还说什么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沐芝兰任人宰割了。难道只能如此吗?
沐思绮不甘心,她好恨,当年兄长也曾为如今的皇帝陛下出谋划策,甚至因其受累,为先帝所不喜,为先帝的皇贵妃王氏所不容,只能归隐乡里,做个教书先生。如今为了他的大事,连兄长唯一的血脉也不放过吗?
沐思绮暗自思量着,银牙紧咬,攥紧拳头,努力做几次深呼吸,才平复情绪。她笑了笑道:“兴女户一事甚为重大,如何作为圣谕还未断。这般,这般擅自揣度皇帝陛下圣意,只怕,不妥吧。呵呵。若是皇帝陛下真心需要我等效力,只要一纸令下,纵然是上刀山下火海,我等也是万死不辞。可是这么不明不白,只恐名不正言不顺,万一……”
沐思绮话没说话,就停住了口,似笑非笑斜睨着陆三品,仔细捕捉他脸上的细微表情。她不信这是皇帝陛下的意思,兴女户此等大事怎么会如此草草说与他们听呢?皇帝陛下,她也见过几面,是个谨慎稳妥之人,断不会做如此草率之事啊。想必是此人狐假虎威,借皇帝名头来敲山震虎。
她的言外之意就是万一不是皇帝陛下的意思,你我擅自自主张,只怕到时候谁也得不到好去。这一点陆三品心里也很明白,不由得勾了勾嘴角。果真如陆峒所言,他的这位师姐是个了得人。他把话说得如山重,若是一般人只怕早已压得乱了阵脚。而她还能寻到这其中空隙,并快速出言反击,告诉他,你最好说的是实情,不然谁也别想讨得好去。
既然沐思绮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想必是另有打算吧,不妨探上一探。陆三品笑了笑道:“万一若何?”
沐思绮瞥了沐芝兰一眼,见她只是垂首不言,并无惶恐无名之状,心中略安。她冷笑一声,并未回答陆三品的问话,反而做出一副可以商量的姿态来,说道:“且不说这些。并不是我等不愿意尽力而为,只是未得圣意,不敢妄自揣度。妾身知道自身卑微,无福得见天颜,听说陆裴文回来了,我想见他一见。若他说此事可为,我等定不推脱。还望侍郎大人成全。”
陆三品浓眉凝聚,做出沉思之状。良久,他才回神,沉吟道:“只怕陆将军时间紧张,难以抽身见阁下。难道你不信我?”
这话就问得有些心虚了。姑母自是不信这陆三品的,若是信自然不会说出要见陆裴文的话来。只是这陆裴文又是何人,怎的又出了一个将军,沐芝兰更是疑惑了。
她抬眸看向陆三品,仔细打量一下对方,容长脸,面白青须,深目高鼻,长相还算过得去。气场起初还是蛮强大的,但是此刻与姑母相较却已处于下风。
这人,这人是谁?沐芝兰十分费解,转而看向姑母。
沐思绮接收到沐芝兰的担忧,回之以安抚的眼神,继而一鼓作气坚定地道:“妾身说句妄自尊大的话。大人不需太费周章,只需报上我的名讳,就说我想见他,那陆裴文不敢不来。”
陆三品眉头拧得更很,面色阴沉几乎能拧出水来。他情绪不张,言语不善地道:“我非传话小儿。叶二太太若想尊大于陆将军前,那就请另请高明。”
气氛一时凝重起来,叶二舅是个知机的人,平日长袖善舞,如今便有了用处。他笑得一脸谦卑,起身向陆三品行礼,替沐思绮道歉道:“贱内出言无状,还望侍郎大人见谅。兴女户之事着实事关重大,贱内闺阁女流只是没有大人这般高瞻远瞩。待我好生教训她一番,让她知道大人的恩德。”
“呵呵,你教训?员外郎你且说说你如何教训?你自己都还不解为何兴女户吧?”陆三品话锋一转,疾言厉色地道,“不要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误了贵人的事情,尔等皆等着人头落地吧。”
“大人……”叶二舅惶恐莫名,期期艾艾地叫出声来。而沐思绮则是俏脸阴沉,黑着脸,端了茶杯,大声道:“送客!”
自新皇登基以来,他何曾再受过如此慢待,恶狠狠地道:“告辞!”
说完拂袖而去。
沐思绮也针锋相对,字正腔圆地回道:“慢走,不送!”
叶二舅作为当家男人,见人走了忙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不时地说着好话。此时的陆三品正气得头上冒烟,叶二舅自然讨不得好去,吃了不少老鳖。
待人一走,叶少卿就坐不住了,狠狠地捶了一把桌子,大骂一声:“竖子,气煞老子了。”
小孩子说大人话,顿时惹得室内人大笑,气氛一时松快些。
叶二舅一回来,气氛立马又凝滞起来。他脸色严肃,扫了室内人一眼,朝大家长的位置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