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城。

黎白羽回去的第一天，就迎头碰上一个惊雷。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小秋居然与六妹走近，还被赶出了黎府。十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他在身边，替他收拾笔墨砚台，一起读文交心相谈。小秋少年老成，笑容不太多，一心将他的杂事理得妥妥当当。黎白羽如今每想起他，心里都刀剜一般刺痛。

黎白羽去见过六妹以后，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去与姚夫人提起她来。他在京城时，为了与顾卓成离得近点，特地向吏部申请了去庐山任职，耽搁了这么久，这两日再不启程是不行了。

又送走了一拔来贺喜的客人，黎白羽深深的叹了口气，走进书房里，将要带走的东西收进一个小箱子之中。他翻翻了以前自己作的书画，突然发现其中一张皱皱的，似有变干的水迹，仔细一看，正是画的那张深谷图。题诗已模糊不清，黎白羽伸手抚着那片被水浸湿的墨迹，喃喃诵道：

静谷起彤云，奇珠意不平。

不知身属者，但得入诗名。

照水花犹谢，拂风雁屡惊。

明波流转处，顽石也生情。

念完，他踱到窗前，向远处凝望，自语道：“小秋，当初你劝我，莫要因为采薇，惹了老爷夫人生气，我虽觉得你多虑，其实也听进了一二。如今，你却……”

他向紫珊的闺房的方向望了几眼，重新坐回椅中，皱眉愣了半天，暗道：“等我在庐山安定下来，一次去趟湖南找到小秋，如果紫珊还愿意跟着他，我会尽力帮着说服爹娘的。”

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丫鬟三蕊来报：“四公子，姚夫人请你过去一趟。”黎白羽走出门外，见雨蕉沉着脸站在廊边，见他出来，迎上来道：“四公子，姚夫人让我告诉你，她在后院的荷池边等你。”说罢，狠狠的瞪了三蕊一眼。三蕊讪讪而去。

黎白羽心下奇道：“后院荷池？娘什么时候有兴致请我赏荷了？”却不便细问，只跟着雨蕉向回廊深处走去。

还未到后院，一阵咯咯的谈笑声传了过来。黎白羽远远地看见娘亲正与竺夫人坐在池边，她们面前的石桌上，摆着几盘小点心和水果。竺夫人眼尖，忙招呼道：“探花公子快过来，咱们有事要和你说。”

黎白羽硬起头皮走了过去，行过礼后，将一个椅子挪得远远的，坐了下来。竺夫人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笑对姚夫人道：“妹妹，你家四公子本来就生得好人才，这一得了高中，更是……哎呀，都找不出词儿来夸了，哈哈！”

姚夫人笑得有点僵硬：“哪里哪里，侥幸而已，还不知道将来能成个什么料呢！过两天又去庐山了，离元老先生还是很近，还望元老先生多提携着他点，要不然呀，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散了性子，要东游西玩的，耽误了正事。”

竺夫人正色道：“探花公子以前爱玩，那不是小孩儿吗！如今年岁长了，自然就懂了事，妹妹你也不用多操心了，探花公子自然是个有分寸的人。”

黎白羽听得心焦，又不愿意插话多问，转头看着那池中的叶子上滚动的水珠，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姚夫人看出了他的走神，咳了一声道：“羽儿，你过两日去庐山以后，可得常住在那里了。我和你爹都不放心的。”

黎白羽站起来道：“娘，我还要回房中去收拾些东西，先失陪了！”

姚夫人喝道：“坐下！特意叫了你来，还没说有什么事，就急着要走。好了，我也不与你绕圈子了，直接与你说了吧，竺夫人今天到这里来，是为了惜叶的事情，简夫人托她带了话来，要咱们府上赶紧定下成亲的日子。”

黎白羽脑袋嗡地一声，惊得一片空白，瞪着姚夫人说不出话来。

竺夫人掏出帕子，抹了抹腮边被池里鱼跳溅上的细水珠，走近黎白羽身边，笑道：“黎公子，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惜叶更是眼看着就近了二十。你任官之后，事业已立，身边就缺个贤妻，如能再把这亲事一办，可不就更加和美了？你和惜叶也订亲这么久了，趁着上任编修的当口，喜上加喜，不是一件好事吗？”

姚夫人也上前几步道：“是呀，竺夫人，前日我与老爷也是这么商量的，以前羽儿性情散漫，功名全无，怕委屈了韩刺史家的惜叶小姐，一直都没提起成亲的事情，如今既然已登了科，蒙韩家不嫌弃，如能趁早办了，也了了一桩心事。”

姚夫人一边说，一边留心着黎白羽，只见那张脸变得苍白，不由得皱起眉头，眼神中多了几分责怪。

黎白羽昏昏沉沉的回到灵修阁，脑中疼得象要破裂一般。他万万没有想到，小秋的事情刚刚给了他迎头一击，更大的响雷却在后面。他回到黎府时，刚见到竺夫人独自来此，便有些奇怪，如今想起来，那时就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在白鹿洞书院两三年间，总共也没见过竺夫人几次，只知她有时会去冰壶阁里去画些扇画，赏玉品茶，不曾想，刚刚在荷池边，竺夫人活脱脱象一个市井媒婆，将那样一个尴尬抛出，让他觉得面目可憎。

该怎么办呢？黎白羽望着院外哗哗作响的大榕树，突然非常想念在京城的那些日子。在百串楼里与袁一和喝茶闲聊，在瓦子里看顶碗和吐火，与采薇在鲁府附近的园林相谈，那时候，他不需要去面对这样的难堪。

黎白羽在寝房里一直待到了傍晚。常仁想来叫他一起去吃饭，他只是不应。

月亮升上了树梢，淡白的光从窗外移了进来，在房间的地上投出一个修长的少年的身影。门外有人轻轻的敲门，黎白羽只想不理，却听得姚夫人的声音：“羽儿，娘有话跟你说。”

黎白羽什么也不想听，这几天来，太多的意外将他心里塞得混乱一片。但他不敢违逆了姚夫人，只得无奈地打开门，只见她一个人站在门口，身边少有的没有陪着雨蕉。

姚夫人进了屋中坐下，冷冷看了他一眼道：“羽儿，今日在荷花池，我和竺夫人说的话，让你很不高兴？你要知道，这桩亲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变的。”

黎白羽没有说话，望着娘亲严肃的脸色，默默的垂下了头。他曾经以为自己变了，不再追逐奇情异景，但是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依然还是原来的那个少年，自由的飞翔是心底最深处的渴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