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在一旁听得黎白羽说话,不由偷偷的多看了他几眼,只见他不过十六七岁光景,眉色深黑,眼如碧潭,坐在桌边不时向远处眺望一会,刚才那种惊恐狂放的神色渐已淡去,挺直的身体隐隐透出几份书卷气味。
采薇心里暗道:“不在家里乖乖念书,骑着这大马乱跑,亏他胆子倒不小。”一边想着,一边又再看了看,正好黎白羽也对向她投来了好奇的眼光,四目相对,采薇吓了一跳,脸色微红的离远了几步。
黎白羽转向方大桩,问道:“方大叔,我这一路进来,见这村子四周,倒是景色不俗啊!”
方大桩懵然:“什么不俗?几座山而已,种不出多少粮食来。”
黎白羽一时语塞,看着面前这个庄稼老汉浑浊的眼神,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好。
采薇倒瞧见了他的失落,微微一笑,上前说道:“这位黎大哥,这谷里,还真有一些奇妙的地方,不信,你到这院门外来一看。”
几人随着她走出院子,绕过屋后,只见那里立着一个巨大的石质树桩,桩上的年轮十分齐整,久看之下还似乎有点微动,象石块扔入湖中泛出的涟漪。周围的泥土隐约泛出一层层轻淡的白烟,围绕着这个大树桩子,宛若一个小型的仙境。
方大桩嗤道:“你这个丫头,看不出来倒会捉弄外人,这有啥子‘不俗’的,就一块大粗石头,天天见着也没听你说过新鲜。”
黎白羽绕着看了几圈,却惊道:“这却真是一个奇物!方大叔的尊名就是出于此吗?”
方大桩道:“尊名是什么?”
黎白羽笑笑,只得作罢。他环顾四周,叹了口气:“我本是为了美景而离家,差点丢了性命,如今有如此奇景就在眼前,岂可不游览一番再启归程!”他返回方家院子,牵出赤龙马来。
赤龙刚刚迈出步子,他突然回转身,眼光模糊的瞄了纪采薇几眼。采薇立刻会意,他是拿不准路线,希望有人陪他一起去,当然,这个人最好是自己。
采薇心里着实乱了一阵:“我自来了这个石村,几年了一直过着清苦日子,看不到头在哪里。上海已经是前世的地方,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去,如果回不去,岂不是就终老在这了?那个方子安再过两年也该成亲了,看他那意思,我恐怕是逃不脱。不行,我不能嫁了他,那样这辈子就磨在这几间草房里了。如果注定就活在北宋,也得去见见外面的世面,混出个好滋味来。这公子是城里官家少爷,我若是走近了他,央他带我走出这村子,岂不正是一个机会?这样,或许还能找到我的那个将军‘亲爹’呢!”
主意打定,采薇走上前去,故作轻松的笑道:“黎公子,这谷里虽说不大,路却是绕得很,那边深谷,只怕是进得容易,出得不容易呢,别又再迷了路。”
黎白羽似乎正等着她这话,顺势接道:“那,烦请姑娘为我指引指引,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采薇狡黠的笑了。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读出了一点心照不宣的内容。
黎白羽将采薇扶上赤龙,一拉缰绳,赤龙向着山谷的深处悠然驰去,落下了一串笃笃的回响。
方子安站在自家院子的门外,望着那一团火红上载着的两个身影,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腮边咬出一条青筋。
赤龙奔跑了一阵,沿着一条石径放慢了速度。带着露水的枝条从路两旁伸过来,不时划过他俩的衣衫。
路边轻雾犹存,片片翠色欲滴的树叶笼在纱里摇曳,带得树身也仿佛微动起来。风儿掠过脚下的石径,推着碎花缓缓向前,晨辉透过树叶的缝隙轻轻的洒下一条条柔和的光束,随着叶子的拂动,光束也在不时的移动。小径不见尽头,直入深山,远远的传来了瀑布敲击岩石的叮叮咚咚的声音。
抬眼望去,延绵的山峰围绕在四周,把石村方园几里箍进一个以山为壁的桶中,那些山面目冷峻,峰势陡险,其中有两处山峰极高极细,似天然而成的石柱耸然入云,撑天而立。
黎白羽一边看,一边发出由衷的感叹:“得以见到如此奇景,真是因祸得福。爹爹整日让我读那些无趣的书,见那些无趣的人,真真白误了年时。那些东西,哪有眼前这般山水如此让人痴醉!”
小径两边,不断有半隐在灌木丛中形状奇怪的大石,黎白羽饶有兴趣的看着它们,自语道:“这村子之所以叫石村,该是得名于这些奇异的石头了。它们自然天成,如风神之作,比起家中那些石匠们雕刻的东西,倒是有神韵得多了呢。”
他面露欣喜,微微入神了一会,朗声吟道:
风神世外谷中游,刻下嶙峋异石丘。
暮送归樵听月语,晨披清露伴泉流。
奇形若画描秦晋,伫态如言话百州。
锦绣虚名皆不羡,花间笑看古今愁。
采薇叹道:“唉,不愁衣食的人,喜欢那奇妙之景来刺激眼目,可是,这里的村民,终年为生计劳碌,这些你看起来特别美的山群,恰恰是阻断了他们去路的东西,让他们看不到外面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黎白羽听罢微微吃了一惊,低头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子。他从进方家院子的那一刻就注意到她了,她的眼眸中闪着一种说不清的秀逸,虽然穿着简朴,却浑不象寻常的乡间女子。此时,她坐在赤龙背上,细嫩的脸庞迎着山风,柔润的线条清晰的现于眼底,飞扬的发香扑上了他的面颊。
黎白羽看着采薇愣了半晌,突然想起她刚才说的话,慌乱答道:“嗯?村里的人都不出门吗?”
采薇回转头来,斜了他一眼,又幽幽的叹了口气:“是啊!养父母他们,从来都不知道,除了在石村种那几亩薄地,外面还可以怎么过生活。”
黎白羽更吃惊了:“养父母?你是说,方大叔他们……”
采薇含泪点点头:“是的,他们不是我的生身爹娘。”她将方氏告诉自己的“身世”说了一遍,神色黯然:“十多年了,从没见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在哪里呢?”
黎白羽沉吟良久,喃喃道:“纪将军?家父为官多年,和军中也似有过些来往,只是我向来不问父亲的政事,却是没有一点印象,不知他是否知道此人。”
采薇微微一笑,道:“先不说这个,刚才你吟的那诗,倒让我也起了兴,草草作了一首,你看看。”说罢,从马上下来,捻起一根树枝,蘸了溪水在一块平石上写道:
路转秀林分,清辉净浊尘。
叠峦凝竹翠,石径沁芳醇。
紫气田前起,青云天际伸。
未知幽壑里,读韵更何人?
黎白羽惊道:“真是一首好诗!采薇姑娘,这村里不是没有先生吗?你是如何学得写字作诗的呢?”
采薇心下暗想:“差点忘了这回事儿!我当年在学校里,可是文学社的积极分子。不过,这可没法跟他说了。”
停了片刻,采薇凄然道:“这村里是没有人识字,可是,最近一年,我夜夜都梦见我娘,在梦里,娘教我写字,作画,女红,也教我作诗,每每梦醒,我都泪湿衣襟,把梦里的情景记得仔细。我本想,这些未必是外面人用的文字,不想,居然连你都说好。看来,我娘是真的疼我,虽然不能和我相伴,却夜夜来教我本事,好让我将来走出去,不至于惹人笑话……”
说罢,一串串泪水又如珠子一般落了下来。
黎白羽忙上前,伸出手又缩回,不敢去接近那个微微抖动的肩头。
风声渐渐的大了起来,雾也变得越来越浓,越向里走,越是感到一阵阵的寒气袭来。阳光刚刚变得强了一些,就隐进了云层之中,柔和的晨辉消失不见,变成凄冷的带着呼声的阴风,空气也渐渐凝滞起来。天色趋向黯淡,低低的浓云仿佛从四周压了过来。附近隐约传来飞鸟的鸣啼声和溪水的呜咽,让深山显得更加空幽和神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