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桔娘见方家夫妇脸色忽然一下变差,倒也不慌不忙,自己拿起茶壶斟满面前的杯子,笑道:“那家姓陶,姑娘名叫苑真……”
方氏摆摆手打断她道:“二桔他娘,这事就莫再提了,你也看见的,咱们家日子过得挺难的,一家人苦勤苦省,一年到头还是逃不出个穷字,以前大伙儿全一样,倒也不觉得什么,如今锁子他们都变了样了,咱们家就算不往高了走,也再不能向低里滑呀!子平、子安,我不指望他们娶个多能干的,总归该手脚周全,不然的话,咱们家哪里能再养得起闲人呢?”说着,撩起衣襟,擦擦眼角涌出的泪水。
二桔娘站了起来,绕过石桌,一下拉起方氏的手,抬高嗓门道:“唉!大妹子,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我正要跟你们说呢,结了这门亲,你刚说的那些,根本就不是问题!”
方大桩奇道:“那是如何说呢?”
二桔娘又绕到方大桩的身边,合起手笑道:“大桩兄弟,我白天跟你说的,那姑娘家与别家不一样,你没明白意思吧?我是说呀,那陶家,可不是象一般人家那样,往外嫁女儿,他家呀,是想招个女婿。那些外面的人,可是轻易不招女婿,都是家里有独女的,怕老了没人伺候,才弄个小伙子和自己住在一起,跟锁子似的,他那丈人家就是只有一个闺女,才让他也住到药铺去。”
方大桩斜了二桔娘一眼,道:“锁子也没住到葫芦镇去,他三天两头还在石村住着呢!”
二桔娘拍手笑道:“那也是啊!那是锁子要到石村来采药,不在这里住几天,他来回不方便啊!哎呀,这可扯得远了,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方氏冷笑一下:“说到那姑娘家想招女婿。照你这样说,结了亲以后就不在石村住了?那不是更不行了吗?咱祖祖辈辈都在这村子里,别处是怎么样的,咱也不知道。上次孩子爹到了城里去,还不是被唬得啥也不认识,让人耻笑了去!我呀,就打算让娃们老老实实在石村,娶个知根底的姑娘,凑合着过光景就行了!祖上都么过来的,咱们还能出什么别的夭娥子不成!”
方大桩愣住了,黎府的那些记忆,本早已随着那车绚丽的礼物被封存于箱底,此时被二桔娘一提,那时的所见所闻又象幻影一样,一一的浮出眼前,黎白羽、黎老爷、姚夫人、小秋、楼台亭榭、艺女奏曲,以及那个盛大的婚宴……都杂乱的堆出脑际。
二桔娘见方大桩沉默不语,顺势继续说道:“兄弟,那陶家,虽比不上你说的那黎府,可也是葫芦镇方圆十几里数得上的人家,家里开个茶馆,要不是这个闺女的事愁人,那日子可得多红火呢!你家要是出个娃,结了这亲,好好孝敬他老两口,将来,还能少得好处?”
说到这儿,她才又想起来:“哦,对了,刚刚说了,锁子丈人家那是独女,才招了婿,这陶家可不是独女,上头还有一个兄,不过,听说这个老大不爱在茶馆里呆,常年都在外,做着茶叶生意。他家呀,只是见闺女这副模样,怕到了婆家受欺负,宁可招了女婿来家。以前,在田家的药铺里见了锁子几次,就觉得挺不错,让锁子给再相看个石村的小伙子,说是喜欢这深山老林里没啥心眼的。大桩兄弟,虽然说,陶家的东西,将来大头还是给儿子,可是,只要你家娃进了那家,还怕捞不着许多好处吗?你看看家里,过的什么日子,到了那边,说什么也比这破院子强啊,还能再亏了?你们也别急着答应,先想想,过几天可以去陶家看看,再决定也不迟。”
临走,二桔娘意犹未尽:“大妹子,好好想想,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就凭这个院子,几亩地,不和外面攀亲,恐怕一辈子也翻不了身啊!对了,到底是给老大说,还是老二呀,你看我还没弄清楚呢!你们好好商量商量,明天我再来听口信!”一边说着,一边扭着比以前肥硕很多的屁股向院外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
方氏看看丈夫,两人相对无言,气氛阴沉得象雨前的稻田。
突然,房门“砰”的一声巨响,一个人影怒气冲冲的从屋里几步迈到院中来:“去他的,不知耻的东西,在这里放的什么屁!”
两人转过一看,原来是方子安,眼睛喷着怒火,向刚才二桔娘走远的方向狠狠的瞪去。方氏忙道:“安儿,她只来说说罢了,你们既不愿意,还能生拉了你们去不成!天已晚了,还是快去睡吧!”
方子安大声嚷道:“欺负我们家没人还是怎么的?下次她敢再来,我就用那门篱笆夹断了她的腿!”方大桩漠然站起,淡淡道:“既是不愿意,莫理她就算了,这么晚的嚷得村外头都听见了,不嫌臊的,快进屋去!”
方子安愕然的看看父亲,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愤怒,不禁有些吃惊,一时愣在原地。
“爹,娘!”这时,另一个声音在暗处低低的响起:“我愿意去!”
这一句话,无异于一个惊天大雷,在院子中炸响。三人惊讶的向声音主人望去,没错,那正是方子平。他直直的站在树下,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月光中,他的身体显得格外高大,散发着男人的气息,夜风拂动着他的衣襟,当亮光掠过的一瞬间,可以看见,那张微黑的脸上毫无表情。
方子安几步冲到他的面前,叫道:“为什么?哥!”
方子平微低了头,抬起眼睛深深的看了院中的三人一眼,没有再发一言,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路过纪采薇的房间时,他看见采薇正站在开着的门旁,望着他,身后的油灯散着柔和的光,将她的睫毛投出长长的影子,亭亭的身体笼罩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方子平呆了一呆,从采薇身边擦身而过,直直的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院中的三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一时无话。采薇走近方氏的身边,低声道:“娘,大哥他是真愿意的,你们就由了他吧。”方氏瞪了眼道:“这话怎么说?”采薇道:“其实那姑娘,大哥前几日刚刚见到过……”她将那日茶馆里发生的事情略略说了,方氏恍然道:“难怪这几天象丢了魂一样,跟谁发狠似的,原来是为着这个!”
子安还想再说什么,方大桩站起来道:“也罢也罢,孩子大了管不了,他既是愿意去看看,明日就让他跟着二桔娘去那葫芦镇吧!太晚了,都进了屋睡觉!”
院中几人散了,方家院子的灯一盏接一盏的熄灭,黑幕中,几个不眠的人,望着窗外,直到东方发白。
第二天,二桔娘果然又上了方家的门,而方子平,也在家人复杂的眼神中跟着她出了村。
缘份总是在某一刻神奇的出现。陶家人见了子平,这个高大的小伙子,笑容憨厚,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纯朴的乡野气息,暗自交换满意的眼神,喜色溢于言表。
陶苑真因为长期的抑郁和闭锁,看起来有些虚弱,面色苍白。她性情温和,但因着残疾的缘故,格外自卑,不愿多与人说话。然而这些在其他人眼中明显的缺点,在子平那里,却成了分外呵护她的缘由。不多几日,苑晴虽仍是沉默,看子平的眼光,已经埋下了少女的柔情。
两人顺理成章的准备结成连理。陶家的二老高兴的在自家的茶馆里请了三天戏。坐在椅中的苑真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漂亮,眉眼精致出神,面颊泛着桃红,当方子平推着她出来的时候,光彩照耀了整个茶馆,惹起阵阵的惊呼。小镇的人们,平时见到苑真的时候不多,偶尔见到,也是一副病怏怏沉默着的样子,如今,大家见她扑闪着炯炯的眼睛,满脸都是笑意,加上新打制的漂亮的头饰,简直就象一个仙子,都叹道:“有了可心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那些原先看不上她的年轻男子,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盯着她俏丽的容颜,眼中隐隐的浮出一些别样的东西。
方大桩已经是第二次参加外头人的婚礼了,觉得子平的婚礼和黎府的颇不一样,黎府的婚礼让他连桌上东西都不敢吃,饿着肚子就回了房间睡觉,而子平的婚礼,却平实得如一个大家族的寻常聚餐,客人们都穿着普通的布衣,街坊邻居来了多半,就连刚才还在茶馆门外兜销拔浪鼓的货郎,也坐在一个位置上,架起脚大模大样的吃起菜来。陶家父母笑容可掬的招呼着每一位客人,半生经营茶馆的经历,已让他们将和气两字刻在了额上。
闹腾了一整天,茶馆里的灯一盏接一盏的亮了起来,客人们才三三两两的说笑而去。夜已经深了,月亮升得老高,圆得没有一丝缺憾,映照着那间闪着红红烛光的洞房,四周越来越静,偶尔传来几声夜鹰的低啼,让人错觉时间正在凝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