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村还是没有多大变化,浓绿的丛林嵌在群山合围之中,潭边的水帘不紧不慢地铺出淡绿的绸带,岩壁上形状奇异的花叶,随着山风微微摆动,带出似有似无的浅雾。
采薇走进村口的小路,阴冷的气息渐渐地笼罩过来。她远远望见那个熟悉的院落,想到方氏在病榻之前等着自己,心中一阵莫名的紧张。从这里离开已有数载,在纪府时,她也曾想过回来看看,只是因为当年为了躲避子安而不辞而别,再见到方氏,总免不了尴尬,每想到这些就情怯起来,打消了念头。
鲁长丘默默跟在她的身后,马车轮子骨碌骨碌的声音在山壁间隐隐地回响。他是第一次来到石村,不时向四周望去,此时虽是春季,山间的风却仍然如寒冬时的凌厉,呼啸着穿过浓密的树叶,将田间的泥水吹起阵阵波纹。
突然,一只獾子从他们身边跑过,采薇吓了一跳,却听见后来传来一个男子声音:“嘿,又让它跑了!”
采薇转身一看,见那追獾子的,是二桔娘家的小子大满。
大满这才见到采薇两人,瞪着眼睛瞧了好一会儿,才惊道:“呀,这不是方家的那个……三妹子吗!你回来了?这些年都没有见着你了!”
采薇有些窘,只得应道:“是啊,我回来看看我娘,她病了。”
大满有些奇怪:“方家婶子病了?没有啊,我昨日还见到她进山去摘菜呢。”
采薇一愣,看了看鲁长丘,他也正一脸迷茫。
大满将手中打獾的棍子向地上一戳,略略打量了采薇一番,笑道:“方家妹子,你如今可真是漂亮多了,与以前大不一样了!我现在也不住在石村,隔一阵子才回来打几个东西,在外面转了这么久,还是觉得妹子你比其他的姑娘好看!”
采薇更加窘了,向前望去,见方家院子已隐约出现在视野之中,也不再理会大满,直向那边走去。
来到篱笆门前,院子中传来一阵年轻姑娘的笑语声,采薇大为惊讶:“我走后,方家除了方氏,再无别的女人,这是谁在里面谈笑?听这声音,也不象是苑真。看来大满说方氏没病,倒是真的,如果方氏躺在病榻中,这里面绝不该有人在这样谈笑的。”
鲁长丘在一旁疑道:“纪姑娘,你莫不是记错了?这里便是方家吗?”
采薇瞥了他一眼:“我在这里住了十多年了,就是这扇门,也不知开了多少回,怎么可能弄错!”
这时,院中的谈笑突然停住了。采薇向里望去,只见方氏正坐在屋门前,旁边蹲着一个姑娘,两人前面放在一个大盆,里面满是新鲜嫩绿的菜叶,周围地上散乱的丢着一些杂草。
那姑娘看着是十五六岁光景,穿着碎花背子裙,头发束成两个弯弯的髻,长眉如叶,颇有几分俊俏。她本来是蹲着陪在方氏身边,正一边与方氏谈笑,一边分拣着菜叶,忽见门外来了采薇二人,站起身向这边望来。
采薇心下一动,觉得那个姑娘与方氏说话的神色,却是亲密得很,仿佛两母女一般,想想自己在这院中住了数年,与方氏从来没有这样贴近过,不由微微感叹:“所谓有缘无份,说的就是象我与养母这样的吧,只不知这个姑娘,却是什么来历?”
不管心中有什么疑惑,既已走到方家院子的门前,无论如何也必须进去了。采薇拉开院门,将鲁长丘也让进院中,走到方氏身边,叫道:“娘!”
方氏刚才隐约见院门外站着两个人影,却是看不清来者是谁,此时,听眼前这位姑娘叫自己“娘”,再一细看,方认出这个姑娘是谁,惊得瞪大眼睛,把将满手的水珠往身上擦了又擦,一时忘了说话。
采薇看了方氏身边的那个姑娘一眼,她怯怯地抿紧了嘴唇,稍向后退了一步。
采薇扶着方氏向屋里走去:“娘,这院里风这么大,你怎么还坐在外面拣菜呢!”
方氏还没从刚才的惊讶中回过神来,再看看采薇,只见她头上戴着玉簪,一身绣着宝仙图的紫色绸裙,走在屋墙之侧,仿佛一颗闪着炫光的宝珠,落到了泥盘之中,心中更是惴惴不安,不知如何答话。
两人走进正屋,采薇将门外的鲁长丘也请了进来,几人坐在桌边,方氏终于开口叫道:“小媛,快端进茶来!”
门外那个姑娘应了一声,走去了后院,不一会儿将茶盘托进了屋里。采薇笑道:“娘,你又收了一个闺女?虽然我不在这里了,但是这三妹的位置,我是先坐上了的,这个小媛,该是四妹才对。”
方氏看了看小媛,对采薇道:“那可不是,我没有这么好的命,哪里能收这么多的闺女。小媛是苑真叫过来陪我的。”
采薇道:“原来如此,苑真真是个有心人呢。”想起苑真,她不由得摸了摸怀里的翡翠链子,逸香园里数次遇见她,上一回见到时,苑真已经亭亭地站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只不知她在葫芦镇中,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以前,苑真曾在她的梦中送给她一盒奇异的绣针,后来才知苑真自此以后一直都处在昏迷,采薇得了逸香园以后,心里就落下一个结,数次想回葫芦镇看个究竟,但总被杂事缠身,一直拖到今天。她想,等从石村出去,一定要去葫芦镇陶家茶馆看一看。
这时,方氏问道:“采薇,你怎么也没说一声,就突然回来了?刚才你站在院子外面,我还以为是谁呢,真是吓我一跳!”
采薇向屋外望了望,没见子安在家,转向方氏答道:“娘,前几日,子安到庐山去找了黎公子,说是你得了重病,让黎公子去南京纪府里将我叫回来。黎公子来与我说了,我就赶回来了。”
她指了指一旁的鲁长丘:“这位鲁公子是黎公子的好友,黎公子有公务在身,不能同来,就托了他一路送到这里。娘,我看你挺好的,怎么子安要那样说呢?”
方氏叹道:“唉!子安怎么也不与我说一声,就去纪府打扰你呢,我前一阵子是病了一回,请了郎中看过,早已好了。苑真叫了两个丫头来照顾我,我哪里需要这么多人,就只留了小媛一个,如今我已经没事了。”
此时,院外传来小媛惊喜的声音:“子安哥,你回来了!”几人向外一望,只见方子安面无表情走进院中来,盯着篱笆门外的马车,没有应声。
已近傍晚,石村里稀落地冒起了炊烟。白天没有出现的太阳,此时却在西边露出了几束柔软的金光,晚霞将天际涂成淡淡的粉色,在缓缓流去的溪水中滴落了几抹胭脂。
方氏埋怨了子安几句,与小媛一起到后院的厨房去了。随后,方大桩也从地里回来,一院子的主与客吃过晚饭,各自归房歇息去了。
采薇来到自己原先那个房间,见里面的摆设依然没有什么变化,桌上的油灯闪着昏黄的光,照着床上整洁的被单,床边放着几块石头,捡起一看,居然还是当年她从潭边拾回的半透明圆石,上面有令她曾经遐想的帆船。一时间,她胸中突然涌起了此许的感动。
她踱到窗前,望着远处的山峦,想到自己来到这里的第一天,看着的情形与现在多么相似,那时候,惊讶与惶恐塞满了她的脑中,如今,她已经更加融入到这个世界中来。
院中的树比以前长得更高了,夜风吹得哗哗作响。月光下,院外的小路铺上了一层朦胧的白辉。
采薇走出屋子,移开吱呀作响的篱笆院门,顺着小路来到了潭边,在这里,她曾把许多郁闷的心情,说与了那些水底的石头听,也曾对着清澈的水面,无数次照出自己的容颜。
采薇这才发现,原来,石村在自己的心底,并不是一处只想逃离的地方。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在宁静的四周显得格外清晰,将采薇吓了一跳。她转身一看,方子安站在她的身后:“采薇,我有话跟你说。”
采薇在心底叹了口气,一边向院子走去,一边对子安道:“二哥,娘既然病已好了,我明日就要离开这里,先到葫芦镇上去一趟,然后就回南京去了。”
方子安伸出手,拦住她的脚步:“采薇,我问你,为什么不是黎白羽送你回来?”
采薇吃了一惊,没想到方子安会问她这个问题,瞥了他一眼:“为什么一定要他送我?我本不想问你的,你到黎府去的时候,娘其实已并无大碍,你为何要对黎公子那样说呢?”
方子安将目光移向远方,腮边咬出一道深深的棱迹:“采薇,你告诉我,黎白羽是如何打算的?”
采薇皱起眉头:“打算?你问什么打算?”
方子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的开口:“采薇,以前,我不该去想没有可能的事情,你离开家后,我一直后悔了许久。”
采薇听他又提起旧事,顿时不自在起来。方子安又道:“现在,我只是不想,看着你被别人负了。”
采薇这才明白方子安的意思。原来,他以为采薇已与黎白羽走得很近,黎府却迟迟没有迎亲的动静,便疑心黎白羽对采薇的诚意,担心采薇受到他的伤害,所以,他拼着一股劲,要到庐山去找黎白羽,将这个事情问个明白。
月光下,采薇望着那张倔强的脸庞,不知对他说些什么,因为,在她自己的心中,也有与他同样的疑问,不过,令她彷徨的,不是黎白羽的诚意,而是命运中的缘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