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落魄的正往回走,我开始暗暗后悔真是不该来的。琉青一直抓着我的手,从她手掌传递过来的暖流足以缓慢地温暖我冰冷的身体,我冲她强笑了两声,"我没事,真的。这些年一直都好奇到不行,总想见见他们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今儿总算得偿所愿,我以后都不会再好奇这个了。"
琉青含着泪点了点头,心疼地说道,"我知道姑娘心事重,很多事情嘴上说不在乎,心里其实比谁都重视呢。这次看过了也好,以后他过他们的日子,咱们过咱们的日子,这辈子最好都别交集在一起。"
我轻轻叹了口气,看着清晨淡蓝色的天空,"要是真能这样,那就好了。"当时的我又哪里知道,将来陆家和我的交集,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期...
我们很快就又回到了白家的后门,小可付了黄包车的钱,把我们送到这儿就不进门了,"姑娘,你们能找到回园子的路吗?要是可以,我就不跟着你们进去了。"
琉青看了他一眼,"你要干嘛去?"
小可挠了挠头,"我去外面找我师傅,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你先回梅园看一眼再走不是更好?万一他回来了呢?你这不是要白跑一趟吗?"琉青轻声提醒他。
"不会,四老爷交代给我师傅的事情比较麻烦,一时半会儿办不完呢,这个点儿准没回来。"小可答得信心十足。
我看他态度坚决,就点头答应,"那你去吧,路上小心点。今天辛苦你了,这事儿也别和别人说,知道吗?"
小可聪明地点了点头,"那我去了。"说着,冲着我行了个礼,又看了琉青几眼,这才快步跑了。琉青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挺大个人了,怎么还和个孩子一样?"
我看了看她的表情,"你怎么忽然关心起小可来了?"琉青脸色顿时羞得通红,"姑娘别胡说,我哪里关心他了?不过是从老家一起过来的,相互帮忙罢了。"她头垂得很低,根本不敢对上我的视线。我笑笑,"谁说什么了?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琉青抓着我的手,着急地说道,"姑娘才和九小姐住了几个晚上就学坏了,也学着她逗弄我们这些粗手粗脚的丫头呢!"
我扬眉一笑,"这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呵呵。"牵着她的手迈进了大门,还想说两句笑话逗她,就听见前方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回来了?这是跑去哪儿玩了?"
我顿时愣住,抬头一看,竟然是外公,穿着灰白色的长袍,站在不远处的院子中央。一地枯黄的落叶随着早风来回摆动,只有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幅笔墨蜿蜒的水墨画。后来这幅画面总是出现在我的脑袋里,让我经常想起当时的外公,他眼底蕴含了无数的心事,显得那么深不可测。
琉青也吓了一跳,急忙行礼,"参见...参见老太爷,老太爷万安。"
外公微微一笑,冲她挥了挥手,"嗯,起来吧,是叫琉青吧?"
琉青点了点头,"是,奴婢是叫琉青。"
"我要是没记错,好像也跟着蓉萱好几年了。"外公努力回想了一下,又轻声吩咐,"你先回园子吧,若是找不到路,沿路遇到下人就让他们送你回去。让蓉萱单独陪我转转,我在屋子里闷久了,难得出来走动呢。"
琉青小心地看了我一眼,我冲她点了点头,她才对着外公行礼告退。我慢慢踱步到外公的身边,他慈爱地看着我,忽然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我微微一怔,急忙搀住了他。印象中,好像还从没有和外公这么亲近过呢...
外公心情很好,看着秋日明媚的阳光,"这样的好天气不多了,再过几天,就入了冬,寒风一来,就出不了门了。"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人也是这样呢!初生的婴儿是春,万物复苏,孕育希望;少年是夏,锋芒毕露,灿烂繁华;中年是秋,半生辛苦,终有收获;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是白雪皑皑的冬了。人到古稀,就特别容易感慨,经历的虽然很多,思虑的却少了。前半生忙忙碌碌,追名逐利,到如今反而看得淡了。若是年少时因为这些虚无的事情错过了什么,那真是要可惜死的..."他声音和往日的严厉格外不同,又是轻柔又是低沉。深秋的早风在耳畔吹过,我看着满鬓寒霜的外公,他脸上深深的皱纹显露出一种无力的疲惫感。我情不自禁地问道,"外公,你也有过可惜的事情吗?"
外公好笑地看着我,"当然有,我毕竟是人,不是神啊!"他忽然长叹了口气,"蓉萱,等你活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大概就能明白我今日的感慨了。"
我冲他轻轻一笑,聪明地没有接话。
外公继续说道,"蓉萱,蓉萱。你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当初你母亲把还没满月的你抱回来,整个白家都颇为震惊。我让人把你抱过来给我瞧瞧,刚打开小被的一角,你就从睡梦中惊醒了,不哭不闹,眨着大眼睛看了看我,竟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当时我就觉得你镇定自若,准是个有福气的,说不定将来要有大作为,于是就力排众议,把你留下了,让你也跟着姓了白。"
"外公对我和母亲的大恩,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我由衷地说道,格外真切地看着他,"我一直想为外公做点事儿,奈何自己所学有限,无法为外公分忧..."
不等我说完,外公已经笑眯眯地看着我,"你有这个心就好,早晚有一天,我是需要你帮我做点事的。只希望到时候,你还能记着今天说过的话就好了。"他笑得格外奇怪,仿佛透着无数的玄机。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忽然问我,"对了,刚才是去哪儿了?一大早的就从后门偷着跑了出去,还没让白家的车跟着,要是出了什么危险怎么办?"
我听他这样问,料想他肯定是知道我去处的,也不敢骗他,干脆地回答道,"我去了陆家的大门口,远远的看了一眼就回来了。"
外公见我如此坦白,反而有些意外,他停了片刻,忽然笑着说,"你到了这个年纪,是该看看了。蓉萱,白家和陆家的纠葛,不是一朝一夕三言两语能够和你说明白的。将来等你再大一点,你母亲自然会告诉你,这件事本来也只有她说给你最合适。她既然还没说,大概是觉得时机未到吧?你要知道,当初在那么多的求亲者中选了陆家,我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虽然最后的结果和我预想中不大一样,但对于陆家,始终是咱们亏欠得更多一些。"
亏欠?我们为什么亏欠了陆家?我不解地看着他,外公又说,"蓉萱,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不像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你心思单纯,涉世不深,很多事情看不透也没什么关系。人总有一天会长大,到时候,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牵着我的手绕过花园,脚步很慢,深邃的视线仿佛一缕淡薄的青烟缓慢地落在周围的景色上,显得那么痴迷。
我也不知该开口和他说些什么,索性安静地陪在他的身边。外公忽然停下了步子,看着远处一株大树上缓缓下落的枯叶叹气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蓉萱,我是真的老了,不中用了。"
我见他语气格外忧郁伤感,忍不住说道,"外公别这么说,您老当益壮,还是好时候呢。何况白家还需要您掌舵,怎么着也要等到大哥能接手家业,您再想着老,想着躲清闲吧。"
外公睿智的眼眸淡淡落在我身上,"他?呵呵...他是不成咯。"他说到这里,竟然深深看了我几眼,"蓉萱,除了耀祖,你觉得谁更适合接手白家的家业?"
我如遭雷击,被吓了一跳,估计脸色也变得难看极了,急忙说道,"兹事体大,蓉萱可不敢胡说!"
外公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别紧张,不过就是祖孙二人闲聊罢了,无关其他的。"他轻轻笑了笑,"天有点凉了,我不能在外面久待,你把我送回园子就回去休息吧。"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过...陆家还是不要再去了,以免生出什么不必要的事端。"
"是。"我小声答应了。
我们走得不急不缓,用了好一会儿才到外公所住的霖园,他笑看了我几眼,"行了,你回园子吧。明天晚上的舞会你别忘了,好好表现,凡事听洛彬的安排,别给咱们白家丢脸。"
"是。"
外公冲我挥了挥手,一脸疲惫地转过了身。早就守门的侍女迎上来,搀扶着他走进了园子。我看着外公苍老的背影,有些伤感地叹了口气。
好在霖园和桂园相距不远,等回到桂园时,白月漪已经回来了。她和琉青一脸紧张地守在屋子门口,见到我回来,远远地就跑了过来,"怎么回事?镇三山把你单独叫去做什么?他为难你了?"
我摇摇头,"没有,我不过就陪他在花园里随意转了转。"
白月漪这才放心,明显松了口气,"吓了我一跳,琉青说你被镇三山叫走了,我以为他是故意找了个我不在的时间,想要教训你呢。"
我见她这么紧张,感激地笑了笑,捏着她的小鼻子说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这个镇三山真是不能再叫了,否则我可要收拾你了。"
白月漪吐了吐舌,"哎呀,人家这不是怕你出事就急得有些口无遮拦了吗?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人家关心你,你转过头来还要教训我,哼!看我以后管不管你?"竟然甩着胳膊就往屋子里走。我急忙抓住她,"都是我的不对,是我的错。九小姐仗义执言真性情,是最最难得的,我自然是领情的。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啦!"
白月漪这才撇着嘴笑了,"你要往心里去才好!"攀住我的胳膊笑着说,"你一大早和琉青跑到哪去玩了?怎么不带着我?"
琉青一脸紧张地看着我。我故作轻松地说道,"还能干什么去?早饭时未央熬了好喝的地瓜粥,我不小心多吃了一点,撑得肚子难受,就让琉青陪着出去转了一圈。不过我们俩都不认得路,走着走着竟然到了后门,就在那儿碰到了外公。"
"把你们两个笨的,就不会抓着人问吗?"白月漪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也遇见了人,但我和琉青都不好意思问,怎么说呀?说我们两个大活人在白府里迷路了,传出去不给人笑掉大牙吗?"我看着琉青挤了挤眼,她会意地接口道,"开始还想着既然找不到前面的路,总能原路返回吧?谁知道绕来绕去的连来时的路也找不到了。要是知道耽误这么久的功夫,奴婢就拼着这张脸不要,也要找个明白人好好问问。"
白月漪完全没有怀疑地笑了笑,"你们两个肯定走累了,赶紧进屋坐着。"
我任由她牵着手往屋子里拉,忍不住问她,"六哥呢?怎么没和你一起过来?"
白月漪不满地扁扁嘴,"我就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大骗子,还说什么仗义疏财白六郎,真是要笑掉别人的大牙。咱们才来江城的那天他去接站是怎么说的?明明说这些日子不做别的事,就陪着咱们好好转转的,结果呢?早上陪我忙三火四地吃了顿饭,人就赶着出门了,说是有事情要处理。你说他又不管店铺里的事情,还能有什么要紧事?准是厌烦咱们两个,一个人跑出去玩好的去了。"
"哟,昨天还一个口一个六哥的叫着,如今就变成了伪君子大骗子?"我好笑地看着她气鼓鼓的小脸,"六哥最不会撒谎骗人的,他准是真有大事去忙了。咱们还要在这里待几天呢,什么时候陪你都是一样的,别这么小心眼。"
白月漪哼了一声,"就知道你和他是一伙的,肯定要帮他说话。"扬了扬眉,忽然又说,"对了,六哥说下午要去裁缝铺,直接把咱们定制的衣服取回来呢。"
◇◆◇
茶马古道。
萧靖风趴在柜台上打了个哈欠,一脸厌恶地盯着整个店面里唯一的客人,"我说你一大早上的没地方去了,非要跑到我这里扰人清梦?不用陪着蓉萱他们四处转转吗?"
白洛彬喝了口茶,摇头道,"不用,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呢。"
萧靖风翻了个老大的白眼,"什么要紧事一定要到我的店里处理?听到拍门声我还以为来了大生意,开门看见你一盆凉水当头就泼了下来,又是白喝茶不给钱的。"他伸着脖子看了看桌子上的茶壶,"要添水吗?需要的话自己动手!"
白洛彬好笑地看着他,"对了,你怎么在店里睡了?最近都不回萧家吗?"
萧靖风嗯了一声,"不回!我家老爷子发了话,要不就赶紧关了这边的生意回去忙家族里的事情,要不就赶紧定下亲事早点成家,否则就要断了我的支援,要和我脱离关系呢!"
"多半也就是说说而已吧?"白洛彬握着温热的茶杯,继续道,"之前这种话也说过多少次了,最后不也都睁一只闭一只眼,由着你去了吗?"
萧靖风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听老爷子的口气,这次不像是开玩笑,好像是要真和我做个了断呢!"
白洛彬一怔,"要我说,就赶紧把你和星郁的事情和家里说,指不定老爷子有多高兴呢,把聘礼送过去,成全了你俩的好事,总要比现在这样偷偷摸摸的坚持好吧?"
萧靖风冷哼了一声,"真要像你说得这么简单就好了。我家老爷子的眼光高着呢,星郁的家门他看得上吗?一门心思要给我找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呢。"
白洛彬认真看着他,"事情总要有个结论,老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你小心拖来拖去,最后把一件小事情拖成了无法挽回的大事情,到时候我怕你后悔都要来不及了。"
"眼下还没更好的办法的,就先这么拖着吧。"萧靖风伸了个懒腰,"你帮我看会店,我去后面继续睡,不然今天白天就没法做生意了。"不等白洛彬反应,起身就往后房走。
白洛彬对着他的背影叫道,"你不陪我说说话了?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很闷的..."
萧靖风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赶苍蝇一样地说道,"忍着点吧。你要是个大美女,我还能多坚持一会儿,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有什么好说的?何况我现在真是困得要命呢。"
"你还想和别的美女聊天?回头等我见了星郁,非要和她好好说说不可。"白洛彬一脸坏笑地高声说道。
萧靖风进了后房,"随便,星郁才不会信你的一面之词呢。"砰地把门关上了,这下彻底没了声音。
白洛彬吸了口气,盯着手中的茶杯不说话了。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也没有生意上门。潮生从外面跑了进来,看着没别人在,还有些意外。白洛彬指了指后房的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潮生了然地点了下头,快步走跟前,平复了下急促的气息,低声说道,"小人刚从弘泰楼回来,已经打听明白了。昨天是咱们二爷在那儿定了个包厢,请得是马公子和孙公子两个人,一直关着门,也不许服务生们伺候,因此听不见里面说了些什么!"
白洛彬捏着下巴,一脸深沉地点了点头,"我果然没看错,真是二哥。如果没记错,这个马公子和孙公子,应该是大哥的朋友才对吧?"
"嗯。"潮生道,"也是最近才和大爷走得格外近了些。听别人说,这两位也是个不学无术整日花天酒地的主儿,好像是在回春楼遇见的,脾气相投,就结成了莫逆之交。听说大爷最喜欢和他们胡闹了。"他说到这里,小声道,"六爷还记得吗?之前大爷逼死的那个戏子,当时这两位公子也都是在场的,据说不但不劝,还出言相讥,若不是因为这个,大爷也不会冲动,最后闹出了人命,弄成了无法挽回的局面。"
白洛彬哼了一声,冷笑了一声,"你找谁打听的?没泄露了身份吧?"
潮生笑了笑,"没有,六爷放心,小人办事很小心的。"
"嗯,我信得过你,才把这件事交代给你去做。"白洛彬呼了口长气,好笑地说道,"可惜不知道他们在包厢里说什么..."
他说到这里,潮生急忙拦下了他的话,"说起这个,有件事要告诉六爷。听说昨天吃午饭的时候,二爷找了个唱曲的戏子过来助兴。这个戏子名叫小金凤,如今在北平红得吓人,但她从包厢里下楼没多久,就给人贩子掳走了,听说他干爹告到了警察厅,指着他们找人呢。"
"人贩子?"白洛彬皱着眉头想了想,自言自语道,"人贩子...又是人贩子..."他想了一会儿,忽然轻声笑了两声,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要真是那样,可就有好戏看了。"他又喝了口茶,轻松地站起了身,"行了,咱们走吧,还得去翠瑾轩取衣服呢。"对着后房喊道,"萧掌柜,我还有别的事儿,先告辞了,只能麻烦你自己出来照顾下店面了。"
等一会儿萧靖风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白洛彬已经领着潮生走了。
萧靖风眨了眨眼,打着哈欠骂道,"靠,真白喝呀?你好歹意思意思扔几块钱在桌子上...真他妈的交友不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