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大哥邀我出宫一叙？惊讶之余细想，亦在情理之中。

我想到了拒绝，或直接置若罔闻；也想到了杀手，如何将北朝的利益最大化……可现在，我通知了小豆子，孤身赴约，什么也没准备。

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对他，我终究下不了手。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有少许谋略和手段，但缺少冷硬如石的心肠。心如明镜是一回事，将想法付之于行动却是另外一回事。这一刻，我深深明白——我，不适合任何一个国家的宫廷。这件事，从良妃雪燕依旧活着到今天的私自行动，已经充分证明。

我曾一次又一次下定决心不再心软，但事到临头，却又总会找这样那样的理由为自己的心慈开脱……

“慧明——”

眼前之人，熟悉而又陌生。依旧是我们初次见面时的装扮，却又感觉少了什么，又仿佛多了什么。

“大哥。”我展颜，真诚微笑。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自顾坐下，我神情怡然：“你以为我知道你当了大王，会不理你？”他点点头，不否认。我却欢笑了起来：“是大哥傻了还是我傻了？有个哥哥做大王，对我而言，多了座靠山，如此美事，生气不理人且不很傻？”

“还是——”我拖长的声音不无戏谑：“还是大哥以为我不聪明？”

眼底的温柔是熟悉的，终于露出相聚以来的第一个微笑。他道：“慧明当然聪明。”

小二谨慎进来，小心翼翼置换点心，注了新茶。茶杯上端白雾袅袅，涟漪变幻着在空中散开。我们各自观察着，短暂的沉默。

“辰儿还好吗？”

“还好。日益大了，顽皮的紧。”

“小孩子，顽皮好！小时顽皮，大了才能做大事。”

我端茶应笑：“大哥做了大王，慧明还没道喜呢！恭喜大哥了！以茶代酒，敬大哥！”

他脸色晦暗，迟疑半刻，终是举起了杯：“本想收份大礼，不想让你逃了。”

我故意没心没肺一笑，目光飞速在守门的俊逸侯脸上掠过——这才是真正的意外。

俊逸侯也是他的人，究竟还是多少秘密是曾经瞒着我的？心中不悦，被人欺骗的沮丧和晦涩感一时难平。

“大哥现在是一国之君，行动多有不便，此次来大都，除与慧明一聚外，可还有其它？”审视的目光不自觉地染上几分考究。我又道：“慧明现在好歹也是一国之母了，大哥所求之事如有不便，慧明可代劳。”

意料之中的回答，他道：“没什么大事。当了几月大王，身心疲累，所以想外出散散心。想到好久不见慧明，所以才来了大都。”

是吗？我浅笑着撂开这个话题。两人又东拉西扯闲聊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

“天色已晚，慧明该回宫了。”

他的神色明显不舍，好半晌，才接道：“相逢只恨时短，慧明，你会幸福吧？”

我嫣然一笑，掩去眼底的情绪，毫不犹豫地接答：“当然！慧明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夫君虽是帝王，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辰儿聪慧孝顺，将来大器可成；如今更是有了大哥做靠山，人生如此，还有何求？”

“如此吗……”他涩笑低喃。

我告辞，行至门前突又停下，终是道：“大哥权术了得，对毒之物什更是了解至深，有朝一日慧明若有所求，还望大哥助我一助。”

漆黑如墨的眸中惊疑厉色一闪而过，转瞬之间，又是一派儒雅之态：“慧明若有所求，大哥必定应承。唯有一事事先说明，你所求之事必须由你我当面决定。”

我咬唇，强颜一笑，道了谢，转身踏上马车。

“娘娘，盟主最后所言……”

我声色一厉：“此事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尤其是对陛下！”小豆子从未见过我如此重色，当下瑟缩着说：“奴才记下了。”

掀帘回望车外，那个人依旧伫立在原地，如雕塑般坚毅冷然。

……多年的兄妹之情，要到此为止了吗？手背一片温湿，不知不觉竟已泪流满面。

回宫看过三王子，寝宫的佑儿和辰儿已经睡下。辰儿小胳膊揽着弟弟，眉目祥和怜爱。

我深吐口气，慢慢踱出来。

“娘娘。”

“秋娘？有事吗？”

轻轻一点头，秋娘凑前过来：“娘娘，奴婢有要事禀告。”

睨一眼身旁随侍的众人，我摆手示意大家退下。

“奴婢刚刚得到消息，良妃，良妃她怀孕了。”

“什么？”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事，“消息可靠？有太医确诊？”

秋娘摇头，同样迷惘：“消息是内线传送，听说，良妃这几日正急着解决腹中的孽种，终日惶惶不安。”自三王子中毒重病之后，我便绝了雪燕碰触任何医药的可能性，日常她所求用的必需品，无一不经太医同意。太医惧担连坐之罪，自然不敢松懈徇私。秋娘所报若属实，她不敢贸然宣召太医，自己又不敢肆意妄为，少不得要担惊受怕一阵。也好！这也算是天道惩罚了。

“严密监视着，从今日起，让膳房格外小心，本宫要保那孩子。”或许，这是转机。

整整五个月，林云历经险阻，终于运回了暖玉床。三国会猎之事拉下帷幕，贤王归来，带着三国缔结友好的盟约。

三王子气色好了很多，林云带回的暖玉床功不可没。

辰儿机灵，对上朝听政日益表现出兴趣极浓。经过反复思量，我对此乐见其成。

这天，后宫各主子大都齐聚而来，唯独一向爱热闹的良妃以照顾大王太妃为由缺席。自年初的一场大风雪之后，大王太妃便开始缠绵病榻，毕竟年事已高，人一老，身子便经不起四季更替时的风雨变幻。

我心中雪亮，待众人聚散了，这才踩着石子路奔向大王太妃的宫殿。

——是时候谈判了。

前几天下了暴雨，连日来空气湿重。宫女们候在门外，见了我，忙不迭行礼欲通报，被我阻了。

推开长长厚厚的房门，宫内有些阴暗。

我的突如其来，无疑惊到了对面的两人。

雪燕护着肚子，腆着脸皮，局促不安地：“王后，王后娘娘。”

“怎么？好一阵不见，妹妹连行礼都不会了么？”我眼神利索地扫过去，刻意瞟了她的肚子好一会，半晌才走到床前给大王太妃行礼请安：“老祖宗身体可好些了？怎么把奴才们赶在门外？可是他们侍候得不好？”

大王太妃摇头，瞥一眼脸色苍白的雪燕，这才朝我笑道：“非是他们侍候得不好，只是哀家想清静，这才赶了他们。不关他们事。”

我转了话题，围着雪燕转两圈，然后啧啧道：“老祖宗，您看妹妹是不是胖了？”

大王太妃神色尴尬，一时激动呛了口水，猛然咳嗽不止。我忙上前替她抚背顺气。

咬了咬唇，雪燕恨恨跪下，一脸豁出去的决然：“宫中之事，还有王后娘娘不知道的？娘娘既早知我与那侍卫之事，又何苦再来装佯？雪燕人在这，要杀要剐，来就是！”

嗯！有气魄！但是——

我一掌拍在桌案上：“大胆良妃！你不守妇道，与人私通在先，又暗结珠胎在后，你将陛下王权之威严置于何地？！”

“陛下？王权？威严？”她阴笑一声，凉凉地：“雪燕记事开始便学习谋略，十几二十年来，玩转于各权贵之间，有多少达官贵人都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潮起潮落，宦海沉浮，不知看了多少！陛下？王权？这些东西算什么？我至今天才明白，那不过是虚无！人活着，没了生活乐趣，有王权又怎么样？有威严又怎么样？你有王权，你有威严，你是北朝万人敬仰的一国之母，可那又怎么样？！如今陛下卧病在床，你还不照样得活守寡？你还不照样得担惊受怕心急如焚？！”

看着眼前阴沉的她，虽然厉笑着，却始终没有挪开双手。

重叹一声，我缓了语气：“你说得没错，本宫确实是担惊受怕心急如焚，本宫甚至是寝食难安。”

这时，大王太妃开口了：“王后，你打算如何处置良妃？能否看在老太婆的薄面上……”垂死的老人蓄泪恳求。

猛地抬头望向老人，雪燕晦暗的双眸写满了不可置信。

“这……”我佯装为难，“此事关系重大，宫中耳目众多，只怕纸包不住火。本宫不能徇私啊！”

“她不过是个可怜没人疼的孩子，只要王后愿意网开一面，有我老太婆在，谁敢在此事上置喙？！”

犹疑再三，我凝着脸色缓缓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来。但很快又道：“良妃可无事，但腹中胎儿不能留！”良妃身体颤抖，我再下猛药：“本宫可让太医为妹妹处理此事，对外只称得了胀气之疾便是。”

“不！你不能打掉我的孩子！”仿似护犊的母兽般，她几乎是歇斯底里：“谁也不能伤害他！”雪燕再狠再毒，可这一刻，慈母天性展露无疑。见如此，我的心倒是大安。

“想活命，断不能留下孩子！这事，没得含糊！”表里不一，我态度坚决。大王太妃闭目，痛心疾首，却又只能无奈摇头：“作孽啊！真是作孽……”

见我厉狠，雪燕顿时软了下来：“王后娘娘，姐姐……求你，求你让我生下孩子吧！只要能留下她，雪燕甘愿伏法！你也是做母亲的人……”

我咬唇不语，显得内心挣扎。

心一横，雪燕举手立誓：“姐姐，只要您肯放过雪燕，雪燕愿意搬去冷宫，永生永世不再和您作对。”

我依旧不说话，这不是我想要的筹码。

见我不为所动，雪燕慢慢站了起来：“王后姐姐，你难道也不想救陛下了？”她脸上泪痕点点，语气却没了乞求之意。

我佯作大惊：“你能救陛下？”

“虽不能，亦不远。”

“燕儿，你不是说你没有害三儿吗？！你在骗哀家？！你……咳……咳……”大王太妃满脸愤怒。

雪燕目光一撤，轻道：“请老祖宗恕罪，燕儿若是没这保命的砝码，今日便只能任人宰割了！”

大王太妃双手重重一锤，气得无语。

“好！本宫愿意和你交换！只要真能救得了陛下，本宫保你母子无恙！”我赢了！赢在雪燕的良心未泯，赢在她还有母子之情。

原来，三王子中了三种毒。遗憾的是，雪燕只有其中一种毒的解药。

“另两种毒的解药，在王后娘娘故人的手里。”她说。

“故人？”

“是！”她冷嗤一声，“一种在以前的蓝天盟盟主，如今的一国大王，娘娘的好义兄——廖青风手里！”她有意思地看着我的脸色，“至于另一种毒的解药……”

“谁？”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难道是东扶桑大王子？

她轻轻一笑，带着几分看好戏的得意：“别一份解药在娘娘的亲哥哥手中！”

“是他？”还真是想不到的人！

后一种解药易得，但廖青风那边……

“娘娘，请记住你的承诺！”她急急喊住欲离开的我。我回头，将早有的决定说出来：“陛下若痊愈，本宫会安排你出宫。还有，那个侍卫并没有死，本宫救下了。事情若成，从此以后，世上无雪燕，你们逍遥去吧！”

雪燕呆怔。

我的亲哥哥，如果不是三王子，我此生都不想再见的人！

“将东西交出来吧，本宫什么都知道了。”哥哥脸色苍白，身躯颤抖。倒是一旁的女人沉得住气：“王后娘娘亲自索要，我们自然不敢不给。只是……”

我厌恶地：“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合理范围之内，本宫不会为难！”

女人道：“王后娘娘承认我们是您的至亲，我们要享受王亲应有的待遇和权力；至于您妹妹慧阳，我们请求娘娘以公主之仪将她出嫁！”

说到底，还是放不开“名利”二字！

我当场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哼，一群不受宠的王亲，有名有份又如何？世上最不缺的便是“眼色”之人，对于某类人抬高踩低的劣根性，将来有得她们明白！

二种解药到手之后，我连夜召见了和也。我必须亲自去见廖青风！出发之前，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将辰儿托付给葛老与和也，又将自己近年来苦心经营的势力暗暗拟定成策，挑灯亲手缝制在辰儿的内袄。

翌日，一切就绪，整装待发。

“娘娘，还是让奴才陪您去吧！”小豆子诚恳请求。

我拍拍他的肩：“不！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辰儿。”

“母后。”

我将内藏解药的香囊给他贴身戴好，“这是母后给你的任务，你要保护好香囊，在母后回来之前，绝对不能弄丢！”

他慎重一点头，认真的小模样让我愈加难舍。

如果我回不来，三种解药不能齐服，留着也没用。我暗暗嘱咐好内袄之事，又一再强调要兄弟友爱，辰儿一一点头。

最后看一眼昏迷不醒的三王子，毅然起程。

一身黑风衣从头蒙到脚，仅露了眼睛在外。廖青风治下甚严，我的到来，竟无一人表现出好奇之色。

“慧明，真的是你！”房内仅剩两人。

我乖巧一笑，半真半假地揶揄：“慧明讨债来了，大哥可别不舍得！”

他神色一暗，顿时没了热切之情。“你是为他而来。”

“大哥应该明白，慧明……慧明不能没有他！辰儿还小，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可我呢？慧明可曾想过我？慧明，我对你的心，始终没有变。”

我黯然：“大哥，这一世我还了他，来世再还你！”

“你——”他怒了，“如果我一定要在今生得到你呢？”

我惶然：“大哥！”两行清泪顺颊流下，我闭目，颤抖着：“如果大哥非要如此，只要大哥能给慧明解药，慧明……慧明任大哥所为！”

倒吸一口气，盛怒之后，廖青风已经冷静下来：“即使我获得全天下，我也永远输给了他！”

“慧明，如果没有他，你会爱我吗？”

“世上没有如果。”

他很失望：“你连这样的答案都不肯给我。”

我咬唇，血腥味在口中泛散开来。

一抹白色冲面而来，我下意识地接住，定睛一看，是个白瓷瓶。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在我后悔之前，你快走吧！”

我不无感动地：“大哥——”

“走！”他始终背对我，怒吼的声音带着沉痛的森冷。

缓慢踱至门口，我又一次回头：“大哥，如果没有他，慧明会爱上你。”

说完，整理了风衣，疾步而去。

远远的，有声音飘来：“记得你说的话，下一世，你是我的！”

马不停蹄赶回王宫，宫中并无大事发生。倒是兰妃出家了。

秋娘说明：“陛下清醒时得知娘娘不在，当天召见了兰妃，不知为何，陛下大发雷霆，亲口御赐了兰妃出家。”

“陛下得知娘娘不在，定能猜到娘娘的去处，他如此做，不过是怕兰妃势大，将来妨碍了太子殿下。”和也淡淡地说完，告辞一声便离开。

“和也大人真怪，娘娘不在的时候他对娘娘百般袒护，娘娘回来了，他倒态度冷冰冰了。”

我默然。

怀着喜悦的心情，我让人取水来，亲手喂三王子服下解药。

阴晴不定的天气，这日下午，天边跨过一条彩虹，炫目得很。我凝望床上的三王子，静心等待着……

历史记载：天朝永六年九月，大王太妃病故，良妃贤孝，自请殉葬。帝后感念其孝诚，特准。

太妃下葬之后，一辆精致的马车行在山间小道，将身后的繁华远远抛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