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冬日,可阳光一出来,乌云阴翳散去那一刻,照在人的面庞上也是暖的,冬日晨曦,也是别有情致。
“奴婢知道,谢大人提点。”
齐掌衣面上荡出微微慈爱笑意,转而恢复肃穆,伴着些许惆怅与叹息,“太子殿下自幼生于冷宫安乐堂,直到成化十一年陛下才知晓了有这么个皇三子,而皇贵妃娘娘膝下大皇子与贤妃娘娘的悼恭太子【注1】彼时均已薨殁,而淑妃娘娘薨逝之后,皇后娘娘抚育太子殿下,殿下自然身份尊贵如嫡长子,才成全了今日的富贵尊荣,你要记住,太子殿下是皇后娘娘之子,只是借淑妃娘娘之腹出生而已。”
皇家小儿,活命不易。
“奴婢明白了。”
聪慧如她,已然将其背后之事猜了七八分明了,想不到,看似尊贵万千风光无限的太子,于这宫中,亦不过是个做不了自己主的可怜之人,或许锦衣绸缎的层层掩叠,只是为了包裹住脆弱凡心。
想到那日于宫后苑中所听闻的皇帝与太子对话,仔细回想起来,他们的关系已然不是可以用微妙可以形容的了,是危险,这大抵便是邶如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词了,天家富贵,容不下骨血亲情。
“那四皇子殿下呢?”邶如忍不住发问,自她入宫多有耳闻,当今陛下喜爱邵宸妃所出的四皇子朱祐杬,加之万妃所云,储位之争已初见端倪。
齐掌衣默然良久,复又语出惊人,“陛下与皇贵妃娘娘均喜爱四皇子,四皇子与太子殿下都是一样的福气。”
寥寥几语,便将储位之争形势说了个明白,四皇子朱祐杬,足以撼动储君之位。
想那太子,必定是刀尖上行走,若储君之争惨败,结果可想而知,诡异风云,步步惊心,该有多大的勇气与智谋,方能于这危危高楼上独自坚守十余载。
“好了,在这宫中,我们做奴婢的,是不该妄议主子们的,今儿个说了这样多与你,也是希望你初入宫阙,少犯些错也好。”
邶如忙着应了,感激之情于心底涌出,齐掌衣是宫中难得一遇的好人,自她没入浣衣局,并未因她见罪于皇贵妃而处处使绊,反而处处提点,便是至亲,也未有如此。
远处迎面两个小宫女端着木盆跑来,于氤氲的热气中对彼此道:“快些吧!真真是要冻死人了。”
齐掌衣走在前面,那两个小宫女低着头跑的飞快,脚下一滑,三人便相撞起来。
热水浸透了棉衣,邶如急急去扶,那两个小宫女已然吓傻,连连跪地叩头不止,“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邶如扶齐掌衣起了身,齐掌衣不由得训斥了那两个小宫女,“镇日里毛毛躁躁的,今日是冲撞了我,明儿个若是冒犯了贵人,可得把你们两个送去宫正司服苦役才算完,算了,快些起来,回去换着干净衣服再去洗衣。”
那两个小宫女如蒙大赦,忙地告罪谢恩去了。
她面上似有无奈的笑,“这般丫头,毛毛躁躁的,亏的是浣衣局,少有贵人往来,不然,她二人这般,必得去服苦役才算。”
邶如扶着齐氏便要往回去,却恍然发觉地上赫然一只玉玦,是蓝田名种,仿佛自己幼时母亲也曾给与了自己这么一块。
果然齐氏极其珍爱那玉玦,忙地用手去拂并珍重藏于怀中。
邶如看在眼中,忍不住去言语试探一番,而得到的也不过是齐氏搪塞的言语,“不过是当初我升掌衣时捡的罢了,只是看着极美,这上头刻的鹤纹是好意头,我才收了的。”
宫规严谨,谁又敢轻易丢了物件。
鹤纹,鹤纹,好似记忆中有所碰触,却一时想不出来。
有时一个纹路,一件物事,或是一种香气,是可以唤醒一个人最深刻而又不敢回忆的记忆的,哪怕重重黄土埋葬,却也明晰可见。
皇贵妃便是如此,因着炭火盆里的几朵干腊梅,整个安喜宫已然翻天。
万芷辛双手捧着头,面上铅华晕染开来,玉容难再春,云鬓金步,半插半落,与那失光面庞,相此呼应。
眉头紧锁,愁容恨意袭于面上,仿佛腊梅的气味,割开了内心,取出了最不想面见的东西。
悄然的泪水落于裙摆,顺势滑落于青石砖地上的猩红洒金密织团花毯。
声嘶力竭,“本宫不是说过不许这劳什子入我安喜宫么?这般服侍,打死算完。”
一旁的丽清与锦问跪于地上,伴着庭院中小宫女的哭喊,与棍棒起落间的掷地之声。
不过是小宫女想添些室内香气而已,只是无意,却触碰了这个妇人心中最敏锐的地方。
当回忆足够不堪,不堪到可怕,便是杀人的刀子。
丽清苦苦哀求着,“娘娘,您恼那蹄子悄悄处置了就是,这般打她,只怕等下阖宫惊动,再惹了陛下来,便是难做了。”
锦问亦跟着附和。
凄冷哀怨的声音独自呢喃,“陛下?陛下怎的会想起我?陛下心里怕是只有那个贱人与淑妃,呵,陛下又怎会到我这昭德宫【注】呢!,那个贱人一入宫,陛下的魂就被勾走了,本宫又能如何?”
如天下所有疯狂的妇人一般,疯狂且毫无退意的砸乱陈设摆件。
丽清膝行至皇贵妃身前,死命抱住她的主子,“娘娘息怒,娘娘您冷静些,那二位已然归天了,娘娘,陛下还是最宠爱您的,您可是皇贵妃娘娘啊,您的安喜宫,是椒房荣宠,别的妃子都未有啊!”
跪在地上的丽清与锦问苦苦求着,头几欲磕破,才算换得了皇贵妃的清醒。
所谓忠仆,便是如此。
而当皇贵妃云淡风轻地发落了那小宫女去宫正司受审时,才算是真正凤仪万千的皇贵妃。
三日后,便传来了那宫女的死讯,彼时皇贵妃正与丽清锦问说笑,如同听了一件毫无要紧的后宫琐事。
“死便死了,恁的还在这里惹娘娘生气。”
“你们懂什么啊,那贱人当初既然胆敢撼动本宫的地位,她便注定了不能活在这世上,”她将青玉小案上摆着的水仙悉数剪去,只留一朵,“这后宫,一枝独秀才是顶好的风景。”
“对了,那浣衣局的婢子怎样了?”
“回娘娘,时月等几个大宫女看着,不会出问题的。只是奴婢不知,既然娘娘不愿见那人,宫中失足落井也是常事,不如……”
皇贵妃轻轻拿起金柄如意和田玉轮桉脸,“你们待在本宫身边久了,怎的这脑子是越发不管用了?那女子毕竟是淑女出身,可是半个嫔御的尊容,猝然而死,宫中诰封下来,陛下一见,这宫里,只怕又是翻天,只让时月那起子贱婢给她吃些零碎便是了。”
“自然了,若是她能安分,见不着陛下,本宫,也可放她一条生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