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九月,宫城中的景致已然褪去了不少,秋风瑟瑟,吹的人感觉生冷,可是宫城中的人心,却如宫后苑的枫叶般,热烈而不安躁动。
宫城左顺门的偏门缓缓打开,一行女子列队而入,皆是一样蓝色的襦裙,一样的精致面庞,仿佛天下最美的少女全都集结于此,绽放于这大明的宫城之中。
自然,能够经过层层拣择而进入宫城的淑女,自然是无比美丽,世上无双的。
张邶如跟在淑女队中,秋风阵寒,吹起她及膝的发丝,抚过她的面庞,她并未用手去理,任凭发丝遮住她的昳丽面庞。
那张脸是美的,却是看不出喜悲。
随着最后一位淑女走进,宫城的大门复又缓缓和上,仿佛从未打开过,于外人看来,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这便合上了,以后,怕是再也出不来了罢。
怕是,以后再也见不到心里的那人了,那个长身玉立,面庞俊丽的男子,那个留下一封书信与一支玉钩云形佩便一走了之的男子。
那是第一次让她有了心动的感觉的男子。
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未见君子,忧心靡乐。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邶如自嘲般地笑了笑,是了,她只知道他的名字,而他的身份来历,他家住何方,只不过是他胡乱编造出来的话语。
或许当初见时,便已注定了无果。
她进宫,是因为当地县官强行征选,也是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十年前,她的母亲以医女的身份进宫,却再也未曾出来过。
“张姐姐,想什么呢?”与邶如同乡的郑潋于她身后问到。
邶如收了不安的心绪,微微笑着“没,没什么,我只是想,咱们进了宫城,怕是想再出来便难了!”
未等郑潋回话,身后便已传出了细微却端庄的声音,“皇宫禁苑,怎可容你们这般议论,切记谨言慎行!”
邶如与郑潋笑了笑,看向后面的女子,那女子生的极美,一双柳叶细眉下勾勒出眼波婉转,风韵尽显却丝毫未有妖艳的色彩,一只樱桃小嘴于一张极白的面旁上显流出微微笑意,那是典型的大家闺秀的端庄沉稳,未有呆板,让人看了便觉得舒服至极。
她是美的,美的让人一看见,心底便荡漾出无限暖意。
自然,这般美的女子,同样有着配的上她的面貌的名字。
林沁颜。
沁入朱宇,醉人容颜。
沁颜旁边的女子亦同样笑了笑,同样是花颜玉质,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那女子称不上是绝美国色,只是眼波流转之间却能叫人生出无限的怜惜之意,大抵,这眼神对男子来说,是极好的武器。
她唤做潘墨萱,如她的名字一般,她于一众花团锦簇莺莺燕燕中,并不显得那么出挑,可是萱草自有萱草的好处,更何况,是墨色的萱草。
她们四人自小便是极其亲密的玩伴,此次一同入宫参选淑女,倒也可称的上好事,至少以后无论宫中风雨多大,惊浪滔天,总会有人一起携手。
皇贵妃回到安喜宫,面上铅华花钿顿时失了光华风采。
皇贵妃于那天蓝松鹤延年福禄双喜青花绣墩前坐了,由着侍女丽清为她奉上已热好的杏仁玫瑰甜酥酪,皇贵妃只浅饮了几口,便将那酥酪放置于一旁的青花圆桌上。
“如今,本宫哪里有什么兴致去喝酥酪,这眼下一群如花似玉的美人进了宫,可真是有的忙。倒是那皇后娘娘,当真是贤德,急急请了皇上去看那群美人,幸好皇上心系政事,回了皇后。”
锦问给皇贵妃垂着腿,也不抬头,随口说到,“娘娘莫恼,即便有了新人进宫,陛下他不依旧是最看重娘娘么?那皇后娘娘也不过是未曾几次与陛下亲近,嫉恨娘娘罢了!”
“本宫能有甚么法子?本宫若是年轻,自然不会担忧那群淑女,可本宫这年纪,到底是皇后娘娘福气好,有先帝的遗诏,本宫,也不过是个妃妾,恁的是有皇贵妃的位分,也不过是个妃妾。”
殿内无人敢回话,一种死寂诡异的气氛蕴然开来。
一声轻叹。
“对了,此次进宫的淑女中,可有甚么家室显赫之女?”
“奴婢听闻,此次入宫的淑女中,有个杜氏,是杜连大将军的侄女,想来因着杜大将军的关系,陛下会宠幸一二的。”
水葱般用凤仙花汁染就的指甲于空中一绕,形成的灿烂的花儿,“那便告诉刘尚仪,好好关照这个杜娘子吧!”
彼时的内侍局,皇贵妃口中的刘尚仪正对着新入宫城的一众淑女讲习规矩。
“诸位娘子,各位能够经过层层拣择进入大明宫城,想必都是一等一的天资国色,自然琴棋书画也是不错,日后宫嫔的福气,自是享不尽的,只是宫里的规矩繁多,这段日子,便是臣妾负责诸位娘子的礼仪教导及女红琴棋,还望诸位娘子能够潜心研习,日后才能有封嫔登妃的好荣华,学习期间,还望诸位娘子切莫以自己在母家千金小姐的身份而躲懒不习,否则,即便是陛下的淑女,臣妾也绝计不会留半分情面的。”
自然,本朝选淑女为妃,大多出自于清白百姓及位阶低微的小官之家,这群良家淑女,自然是不会带着千金秉性的,也便齐齐行礼回答了,偶有几个不在意的官宦千金,也只得随着大多淑女回答。
淑女中传出轻微的“哼”的一声,那声音足够小,却也足够能让人听的见。
刘尚仪只轻撇了一眼,依旧是一副谦恭的年长女官姿态,“这位想必便是杜若杜娘子吧!”
那叫杜若的女子愈发流露出不屑神情,“尚仪娘娘这是什么话?我等身为淑女,可是陛下的御妻,怎的要在这里学这些伺候人的活计?”
“啪”一声,杜若的脸上已然留下绯红的掌印,似要渗出血般。
“娘子您这话便是大错了,身为待选御妻,习礼节女红乃是为了日后封宫嫔时侍候陛下,您这般不情愿,倒真是叫臣妾为难。”
杜若一脸惊诧,花容失色,显然是未曾想到自己会遭到如此待遇,面上铅华伴着汗水黏腻住鬓边青丝,“放肆,我可是待选的御妻,你是觉得我叔父杜大将军整治不了你个小小的尚仪局么?”
刘尚仪愈发摆出一副谦恭的神态,“娘子这话便是大错特错了,杜将军忠心为国,侍奉君上,又怎会插手内廷之事呢?臣妾也不过是奉了皇后娘娘与皇贵妃娘娘之命负责诸位娘子的礼仪教导,只是奉命行事,娘子如此,是想把皇后娘娘与皇贵妃娘娘置于何地呢?”
杜若本气急,但自听了“皇贵妃”三字到底有些泄气,有心回驳,却是讪讪的。
“娘子身为待选御妻,不以侍奉君上为先,反倒急于享乐,臣妾看娘子这般,恐怕是不熟仁恭皇后亲自所采编的《内训》所致吧!不如娘子您今日便在此抄录仁孝皇后的《内训》百遍,以瞻仰仁恭皇后遗德。”刘尚仪眼环四周,指了西边厢房,“西边厢房清静,只有一位淑女居住,娘子大可去那里抄录,也可静心。”
杜若此刻心中的傲气已然泄了七八分,奈何面上不肯服输,狠狠剜了一眼刘氏便捂着发烫的半边脸走开了。
眼下此景已让邶如意外非常,原来深宫之中,步步惊心已然超出了想象,那么自己想要做的事,想找到自己想见的人,只怕是更难了。
可无论多难,也要一试。
可宫城中还有更加让邶如觉得害怕,让所有人觉得害怕的事情,还没有发生。
进宫后的第三个夜晚,杜若还在那西侧厢房之中抄录《内训》,淑女们经过白日的训练已然疲惫不堪,很快入睡。
邶如是难眠的。
不知为何,她总是能想起那个轻柔唤她“如儿”的温润男子,那个身上藏着无限秘密的男子,神秘却足够俘虏她的心。
透过窗格,忘着那窗外的月明如洗,似乎那晚的月光,也如现在这般。他着一袭素白色的袍子,站在花树下,于那花儿落尽的季节,玉立长身,挺拔俊逸,任着落花停在他肩上,君子如玉,纯净舒适。
他仿佛与花与天地融为了一体,邶如便偷偷在他后面看着他,全然忘了自己身上亦落了许多落花。
良久,他发现她于身后的她,浅浅一笑,仿佛让她置于阳春时节柔和的风中,舒适且温暖。
他向她慢慢走来,轻柔地抚去衣上的落花点点。
只可惜,他只留了一枝玉钩云形佩便一走了之,还有一句诗。
月出皎兮,皎人僚兮。、
他究竟是何意?他留下这句诗是算什么?为何不与她讲明?
劳心悄兮,劳心慅兮,劳心惨兮。
如果会是这般,情愿不曾相见。
正思索间,邶如只听得隐隐约约有物件摔碎的声音,邶如只以为是哪个屋里的淑女起夜不小心摔碎了瓷器,也未去理它。
可是这摔碎瓷器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的,又有物件碰撞的声音,直到一声惨叫划拨了静谧且幽黑的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