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因为乔国公派人在这小上的镇甸中突如其来的举动,而让江木端主仆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并没有能够放心地歇下。
晚饭后,江木端再次到内室看了看仍旧昏迷不醒的乔绿衣,之后被大夫请到了正堂。
留着三寸长短须,头戴儒巾,身着儒衫的大夫亲自为他上过茶后,开门见山地问他:“稍早时,你们二人在后院歇息,外堂来了几个人,问我今日这里有没有人送过一个受了箭伤的人来。我想知道,这些人,跟你们是什么关系?”
江木端微微一笑,“先生何以认定这些人跟我们有关系?”
大夫淡淡地笑,并不算犀利,甚至称得上是温和的眼睛里却闪着洞悉一切的光芒,他说道:“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那姑娘肩上的伤,几乎深极至骨,你们虽为她将箭头取了出来,但是那被刀剜出来的血窟窿的痕迹却是骗不了人的。”
江木端却仍旧无动于衷地道:“打猎的、杀人的、在战场上的,每一天都会有很多人受箭伤,不单单只是我们。先生不懂得,请勿胡乱猜测。”
大夫笑了笑,显然是猜到了他不可能承认,也没有往下追究,而是换了个问题,道:“我能不能再问一句?”
“先生请讲。”
“那位姑娘,跟公子是什么关系?”
江木端微微挑眉,眼珠子盯着大夫看,不自觉地微微转凉,闪过一丝寒芒似的光亮,“先生何故此言?”
大夫微微一笑,“并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多嘴一问。公子若是不想答,也就罢了。”
江木端道:“若是诊资的问题,先生大可不必担忧,”说着,他示意一旁的成双,等成生奉上一锭二十两的银两之后,又道:“诊资先且奉上,待她醒来,身体稍好后,我们便离开,绝对不会多叨扰先生。”
大夫笑着收起了银子。
江木端带着成双离开正堂后,立刻吩咐成双,“明日一早,你想办法弄辆马车,不管乔绿衣是醒还是不醒,我们都得离开。此处不宜多待。”
那大夫与江木端的对话,成双站在旁边,自然也是听得分明的,就算江木端不说,他也知道,这个地方是不能再待的。此时听江木端这个吩咐,他点头,应了一句:“是,殿下放心,再过两个时辰我再出去探查一下地形,弄辆马车。”
有了下午这突然出现探查的那几个人,和大夫的这一番谈话,这一夜江木端是不可能安然歇下的。待成双半夜离开后,他出门到了院子里,夜色朦胧,幕布一般地夜空中,有星子闪耀,熠熠生辉。整个被涂山围绕的小镇,除了偶尔虫鸣,一片岑寂,空气中弥漫着祥和的味道。
他无意识地走到那道与坐诊的外堂相连的门前,却看到里面亮着灯光,听到里面有哗哗的水声,和透过外堂从内室飘来的酒味。他知道,这是大夫的妻子在帮乔绿衣用酒擦身。
指尖停在门上,却又慢慢缩了回来。转身在门旁的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闻着里面传来的酒味,听着哗哗的水声,眉间寂然,目光如水。
内室正在为乔绿衣擦身的大夫妻子却并不知道此刻屋外有人守护,她只是专注地手下不停地为乔绿衣擦试着双腿、后背、前胸,揉搓着她的手心、脚心,以期能为她将烧掉下去。
就这样一夜不停地忙碌着,一直到快五更天时,才歇了下来,帮乔绿衣穿上衣服,守在她的床边,慢慢睡了过去。
而一直昏睡的乔绿衣却并不知道,她受伤的这两夜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自己行走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之中,风沙很大,只她一个人不停地走着,身体一忽儿很热,又一忽儿很冷,她很渴,可是却找不到水,想哭,却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她感觉到自己就快要死了。可是她又不想死,她还没有活够,她很累,很怕,很孤独。就在脚下一个打滑,再一次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喃喃唤了声:“爹……”
一声“爹”,透过她已然起了一层层干皮的嘴唇,也只是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唯一的变化也就只是嘴唇动了动而已。可虽然只是动了动唇,却也足够让天未亮就顶替了大夫妻子守在她身旁的江木端惊喜了,他将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臂弯,低低地喊:“乔绿衣,乔绿衣,你醒过来!醒过来!”
但是乔绿衣却仍旧闭着眼睛,只有嘴唇轻轻地蠕动着。
他将耳朵凑到她的唇边,细细地听着,却听到她在喃喃唤着:“爹……渴……”
他忙伸手将刚倒上的,正欲帮她润唇的温水端起凑到了她的唇边,慢慢地喂她。这一回,她却是知道自己喝了,甚至是有些急切地,大口地饮着,好似许久不曾喝过水一般。
江木端看着她这样,却是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回,乔绿衣算是真的救回来了。
喝了水之后,乔绿衣并没有清醒过来,而是又昏睡了过去,江木端抚了抚她因为生病,而迅速憔悴下来的面颊,似感慨,又似劫后余生一般地叹息了一声:“乔绿衣啊,你的命可真大。”
几次三番受伤,却总能大难不死,甚至这一回都到了这般的可怕地步,她却还能熬过来,若是换作一般的柔弱女子,伤成这样,又烧成这样,只怕早已丢了性命。
等大夫来把了脉之后,告诉他:“命是保住了,等醒过来,若是脑子没有糊涂,那就是真没事了,”说着又笑着摇头,“这姑娘,命大。”
江木端让他又拿了几副药后,抱起乔绿衣,告辞离开。
大夫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却是退回了十八两银子给他,“药钱加诊资,二两银子足够了。”
江木端却没让成双接,他望着大夫妻子,目带感激,“没有尊夫人彻夜的细心照料,只怕她的烧也难退,二十两银子,只当是我的感激之情。”说罢带着乔绿衣上了成双一早就准备好的马车。
大夫倒也没追着还银子,而是大大方方地收了,又跟他说了几句照料的方法后,带着妻子回了诊堂。成双一甩马鞭,平顶棉布帘的马车,不显山不露水的驶出了镇甸。
乔绿衣醒过来时,马车正自平稳地行驶着,她睁开眼睛四下环望着,正要起身,却发现被人半抱在怀里,当先入眼眼的是一个露出青色胡茬的下巴,然后是紧闭的双眼,长长的眼睫。
原来是抱着她的人,已经沉沉睡去。
她想试着起身,却发觉自己的力道绵软无力,肩胛处也有些疼痛。忍不住咝咝吸了口冷气。
但也就是这绵软无力的一动,让本已熟睡的江木端又立刻清醒了过来,经过一瞬间的迷茫之后,眼珠立刻变得凌厉如豹,但在看清车厢中并没有危险,而是乔绿衣的动作之后,又变得水墨均匀,并且闪着惊喜,“你终于醒了。”
乔绿衣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用嘶哑难听的声音说了一句:“有没有水?我渴。”
江木端伸臂在车厢中准备的矮几上倒了杯水,递到她嘴边,她就着三两下喝了个净干,又道:“还有没有?”
江木端就又倒了杯给她,这一回又喝了个净干,江木端问:“还要喝吗?”
乔绿衣摇了摇头,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才突然想起自己身处的地方,问了一句:“这是哪儿?”
江木端道:“前往宜郡的官道上。”
乔绿衣皱着眉头,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你到底是拿我当你的挡箭牌,从京城逃出来了。”
江木端听到“挡箭牌”这三个字,眉峰微微动了动,没有说什么。只是想着她现在眼神清明,思路清晰,语言明白,想来脑子是没有烧糊涂。一时间倒是不知该庆幸还是该苦笑。
乔绿衣哪里明白他现在琢磨的事,她伸手摸了摸肩胛处的伤,皱着眉问:“我身上哪里来的伤?”又想了想,“这都已经快到宜郡了……,我们出了京城有多久了?”
江木端道:“从京城出来的时候,你被箭射中了,受伤之后起了热,一度很凶险,已昏迷了两天两夜了。连大夫都说,能活过来,是你命大。”
乔绿衣思索了一下,忽然挑眉,目光如刃,“江木端,我是起了烧,可脑子还没坏。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出的城,但是就算是我爹派人追杀,他们也不可能敢伤我。十有八九是你拿了我当真正的挡箭牌,所以我才受的伤吧?”否则拿什么来解释,她这个人质从在京城那晚时被打昏,醒来却是身上有伤,且还大病了一场,而他这个被追杀的人却是完好无损?
江木端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他只是先掀开了帘子,对着外头驾车的成双吩咐了一声,“若是路过茶棚就停下歇息,寻些东西吃,”等成双应了一声,他才放下轻帘,用手探了探乔绿衣的脑门,淡淡地道:“怎么受伤的不重要,没死就好。”
乔绿衣冷冷笑了笑,“是啊,我的命可真大!”大病了这一场,这个时候正死气活样,就算是猜到了自己受伤的真相,她也没有力气跟他急眼,再说人都已经被他劫到这里来了,再闹也没有用,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养身体。
只有身体养好了,她才能有力气将他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伤痛,一一报复回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