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二十四年，七月初，安王凤景陌携长清郡主，带五千护卫离凤天皇城，往东北之后，又有大队人马使出皇城。

明帝下令命“龙虎大将军”连君饶带兵二十万前往北疆，同时任命太傅杨翔君为都督随军。

顾西遥得到消息时，已经是五日之后，送亲队伍已跨两省，再经浔州便是芜城。

让连君饶这个本应颐养天年的大将军出使，大概又是皇帝趁机洗牌军权，毕竟五军都督各有所属，年迈的皇帝是无法放心的。

上央朝政之中，大臣们党派分属顾西遥早已摸得十有八九，惟独连君饶让顾西遥有些吃不准，一开始有些交联无夷的端倪，那端倪却昙花一现，在明帝将连湘指给二皇子之后立即偃旗息鼓。

而连湘私奔之事亦是疑云重重。

看皇帝这态度，难道连君饶两边不靠，只忠于皇帝？亦或是野心更大……

若是如此，那么那位太傅只怕是凤景陌这边的，竟然能撼动这位一品公卿大臣，也不知是几时交联。

到达浔州边界的一个小镇时，下起了小雨，将七月的燥热沉闷重重压下来，仿佛全部压在了顾西遥的心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进入浔州之后，一直觉得被周围什么东西密密监视着，可细细探寻，却又什么都感知不到，那感觉让人有些不安。

这不安从与方青崖失去联系之后，逐渐沉重起来。

已经失联一天，能缠住他的人除了凤景陌，还有……那个她最不希望的人，不希望他也踏上了上央国土。

“郡主，主子让您过去给长清郡主看看。”门外适时传来风远的声音。

顾西遥收回望着窗外细雨的视线，轻声一叹。

这位郡主自从离开皇城之后，便一副水土不服的样子，什么头晕，食欲不振，呕吐等等一路就没消停过，于是她这位随行御医便一语为她操持。

操持她就算了，竟还要时时防着那位奸诈王爷的骚扰，两重压力，让她一路下来，早已瘦损腰带。

跟着风远到了宋清怜的房间，顾西遥微微有些诧异，宋清怜的房间周围只怕是左三层右三层层层包裹，看来她的不安果然没有错，凤景陌也察觉了。

“又吐了。”

她刚走进去，坐在桌边喝茶的凤景陌变这么幽幽的来了一句，冷冷得没有丝毫情感波动。

“可能吃不惯这乡村陋舍的食物。”床上的女子几乎瘦的不成人形，到底是豪门世家出来的千金小姐，受不了这清苦，却更多的是忧郁与恐惧的双重折磨。

犹记得宫宴初见时那个素手弹琴，姿态飞扬的娇俏之态，不过短短数月，便瘦减容光，生之乏味。

探完脉，吩咐了侍从去熬药，她便也坐下来喝茶。

却刚端起来，便被凤景陌夺了过去。“冷的。”

“不至于使唤完，水都不给口喝的吧。”顾西遥诧异抬头。

他波澜不兴，“冷的。”

顾西遥心中一动，伸手便又去夺，“我没那么娇气。”

他却重重把碗往桌上一放，眼中终于升腾起几丝阴郁，“不要胡闹，你病倒了，谁来照顾她？”

顾西遥伸出的手有一刻的僵硬，心也凉了凉，却不着痕迹的收回，别开脸，“不是还有个蹭着白吃白喝的无夷的大医师么？我已经抢了他治你的功劳，再不给他点机会出出风头，只怕他要手痒了。”

他不语，空气一时沉默下来，顾西遥这才发现，这屋里除了睡着的宋清怜，就剩了他两人。

风吹雨打的声音格外清晰，簌簌的传进来，让人忽觉有几分冷。

他们借住的是一家农舍，房间不多，勉强隔出三间，也就他们三个主子一人一间，在城里驿站的时候还好，现在那五千护卫以及风远都只有在外淋雨的份。

想了想，顾西遥便想去煮些姜汤。

“把手给我。”却还未起身，凤景陌突然开了口。

“嗯？”顾西遥不动，疑惑的看过去，“干嘛？”

他幽深的眸子寒了寒，顾西遥还未反应，他便直接把她的手握了起来，包绕进他大大的手掌，“虽是夏天，这到了晚上也还是凉的。”

顾西遥一惊，感情是要给她暖手？

他的指尖也是微微的凉，却起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在她手上摩擦，也不知是摩擦生出热度，还是因为什么，只觉肌肤相触的地方迅速火热起来。

“男人欣赏你的不娇气，却有时候希望你能够娇气。”他突然抬头望进她的眸子，声音凉却软，“至少在我面前。”

他幽深如夜海的眸子在微黄的油灯下，似乎闪烁出几盏星光，晶莹而泛出些暖色来，顾西遥怔了怔，什么样的言语胜过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那些最朴实最无华，只把你当做平凡需要保护的女儿的话。

无关身份，无关场合。

从五岁起，所有的人便告诉她要坚强，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依靠，她也这样告诉自己，却依旧在无数个雨落无声的夜晚，心底沉冷落寞。

她也希望有人殷殷照顾，嘘寒问暖，而不是不分昼夜的逼着她练功，做任务；她也希望有人对她说，我的肩膀给你靠，你只要做个娇贵的女儿就好……

可是谁都没有这么给过她一句哪怕虚假的话，却在这冷雨泼墨的夜晚，再次从这个凉薄的人嘴里听到了这样的话。

不是不感动，“好啊”就要委屈带笑的说出口……

却外边突然传来细微的厮杀声。

两人齐齐一惊。

“风远！”下一刻他已镇定下令，“守好这里。”

风远一下子蹿了进来，他已经飞掠而去。

房门大开，冰凉的风夹杂着湿冷的雨泻进来，让人生生打了一个寒噤，雨夜里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隐约中闻到细微的血腥味……

顾西遥下意识便想追出去，却有另一道声音及时响起——这里需要人。

意识清晰过来，心中默然一顿，她竟然下意识想要追着他的脚步，为他刚刚的温情所惑？

呆愣中，风远将门关好，倒上门栓，回过头来，语气跟他主子一样的冰凉，“宋郡主更需要你。”

竟然看出来了……

顾西遥压下心中的莫名，讪讪走到宋清怜的床边，一边将鞋子给她套上，一边道：“知道是什么人吗？”

“不清楚。”风远的声音更冷了几分，“或许是二皇子的人，也可能是前太子的人。”

顾西遥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忽而笑起来，“能有如此死忠的部下，倒是死也瞑目了。”语气一顿，她回过头，望着风远似笑非笑，“不过他们的部下倒是比他们家的珠子聪明，至少太子到死都不知道，是被你家主子害死的。”

风远的脸色白了白，却不示弱道：“只怕是有心之人，刻意为之。”

“哦。”顾西遥将床上的被单扯了起来，做恍然大悟状，“那那有心之人更不得了，竟然让你家主子次次吃瘪，这次还如此清楚的掌握了你家主子的行踪，只怕是这里有内鬼。”

“真的不是你？”风远虽有不甘，却还是开了口。

“我要杀你家主子能活到现在？你对你家主子就这么没信心？”在宋清怜的腋下绑上被单做成的绳子，顾西遥看向风远，“背女人的事，不至于让我来做吧。”

“我只是担心主子他——”觉得失语，风远立即止住了要说的话，皱了皱眉，走过去将宋清怜绑在身上。

“我没必要像你解释什么的，只是待会儿可能要并肩作战，不信任的两人，只会是彼此的累赘。”顾西遥淡淡挑眉，明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却也不想再深究了。

屋外的厮杀之声一直保持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情况大概被凤景陌控制住了。

“风侍卫！”门外再次传来声音，“王爷让您先带两位郡主从后门撤离，走滋水路进芜城。”

顾西遥和风远交视一眼，扯过房间一角的所依绑在宋清怜的身上，迅速从窗子后翻了出去。

雨势更大了些，周围的树木暗黑色的剪影鬼魅般伸展。

“你走那边。”朝着滋水路走了一段，顾西遥突然开口道。

“那人不能信？”风远停了下来，望着她，却雨幕如注，暗夜重重，根本看不清她再想些什么。

“能信，你要走别的路，不能信，你更要走别的路。”顾西遥声音低缓，却在瓢泼的雨中几分冷然的味道，“从那边走，你主子才会找到你。”

静了一会儿，风远没动。

“如果那人是奸细，滋水路会有重兵埋伏，你我二人还带一个病人，无疑自投罗网，那人定会再向你家主子汇报我们的行踪，如果他识破，便不会再走滋水路。”顾西遥走近他几步，定定盯着他犹豫的眼睛，“如果他不是，命令真是你家主子所下，那么你家主子依然不会走滋水路。”

“为什么？”风远声音中几分颤动。

“因为他太了解我。”

因为太过了解，所以知道谨慎如她，定然会绕道。

“好，我信你。”风远坚定道，“但是我们必须一起，我答应了主子，要保护好你们，断不能让你一人送死。”

“不行。”顾西遥笑笑，“一定时间内，如果没有人到那边，他们肯定会猜到我们识破了，那么定会追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