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二十四年五月二十四，太子逆案余潮未褪，于重重森严皇宫之中再掀风波。

风波不大，伤重一人，轻伤一人。

凤景宣和凤景知。

宫闱严密，此事却很快在宫中传播开来，一夜之间传满整个朝堂，甚至整个凤天皇城。百姓们对于之前忽如一夜春风过的太子逆案了解不多，只知道太子不知怎么的就薨了，而今忽听得传得沸沸扬扬的谋逆、弑父心中才骤然一骇，纷纷日夜焚香，祈求家国勿乱，长治久安。许多官员们也连连上表声讨和慰问。

此际，太逆案的影响才算真正扩散开来，民心一刻动荡恍惚。

然而，第二日明帝临朝时对此事件却表现的极为淡漠，只字片语带过，称作案者乃太子生前甚是优待的宫人，其悲伤过度，思想偏激，一时误入歧途。

如此轻描淡写，浇冷那些蠢蠢欲动或惶惶不安的心。

却，退朝之后，于御书房数道圣旨秘密拟出，更换北衍道、东淮道十二省布政司、都指挥司里大小官员三十六人，上至都指挥使下到七品县官，朝廷中枢机构亦有些官员在这放逐或是贬谪的名单上。在这些或贬或黜的人里，最令人不可思议的乃开朝功臣淮阳侯和晋卫公，这两位封爵的老臣一夜之间私相授受、草菅人命、贪赃枉法等诸条罪名暴雨般砸下，砸得明帝面色铁青，铺纸研墨，下笔拟旨，毫无犹疑。

一道道旨意下得极为仓促，却依旧在第一时间内传到了某些人的耳中。

圣旨未出，立即有人拜谒御书房，面见圣上。

御书房外的内侍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似乎感觉到了皇帝今日心情不好。

顾西遥跨过门槛时，明帝抬头虚虚望了一眼，那一眼里包含无数的情绪，却最终隐而不发，旋即认真的看着手里的折子。

右手侧的红木椅上坐着凤景陌，神情淡淡，淡淡之中一抹忧郁，似是为着什么事及其烦扰，依旧的素衣轻袍烟青色五叶花淡缈，衬出他清雅绝俗的气质，落落于世。

大概昨晚连夜审问的陈德，有了眉目现在是来汇报的吧。

心中淡淡一哂，顾西遥迅速扫他一眼，一触即离，未做多一刻的停留，似乎那般风姿在她眼里不过过客或路人。

她将手中端着的一碟豌豆黄送上案前，明帝瞥了一眼，却问道：“宣儿的伤势怎么样了？”

“已无碍。”顾西遥欠欠身子，恭敬答道，“伤口愈合些，再用雪莲玉脂膏几乎不会留下疤痕。”

明帝淡淡“唔”了一声，示意他知道了，接着看手中未看完的折子，余光看到顾西遥依旧站在案前，才幽幽道：“最近倒是不常进宫，却不想小聚一场竟出了这档子事。”

“都不想的，关于民间因前太子之事而起的传闻，刚过来的路中听到些，到底还是人心恍惚了。”顾西遥语气淡淡，自然而然的拿起案上的墨研磨起来，“索性皇上没事，波及的范围也不大，不然真的要全国人心动荡，惶惶不安了。”

凤景陌眸光一闪，迅速划过一道疑惑，现下她怎么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暗示？这般明明白白的告诉皇帝不能让波及范围扩大，是打算破釜沉舟了么？又想起先前她多次说过的话，她仅仅是在守护而已，嘴角不经意一抹苦笑，总是这般毫不心虚的对他说着谎话啊……一次又一次。

明帝拿着折子的手一顿，眼色瞬间深沉下来，定定看着眼前携袖研墨的女子。

她动作轻缓而温柔，却轻柔里有不经意的明烈清朗流泻而出，恍惚多年前，有人娇柔相偎，十指削葱，在浓墨和清淡里形成鲜明的对照……那样刺痛他的眼。

突然就觉得心中一促，立即别开视线冷冷道：“去琉璃宫辛贵妃那里好好守着宣儿，不要擅自离开，你的医术，朕放心。”

“是！”顾西遥波澜不惊的退下，仿佛未觉这一场变相的禁闭，仿佛这一趟拜访不过一时兴起。

房门再次关上，最后一抹阳光被阻挡，浮旋不定的尘埃再也看不见，凤景陌淡淡开了口：“单凭陈德片面之词，不能断定此事的主谋，如果是有心之人刻意为之，栽赃嫁祸，那么此旨一下，就真的无可挽回了，必将人心不安。”

“不能断定却也不得不防……”明帝怠倦的靠上椅背，似是累极，语气怅然而落寞，“时隔二十多年，却不想再有的联系竟然是权谋相抗……”

顾西遥没有再听下去，嘴角挂着浅浅笑意淡淡走开。

凤景陌，多谢你的“求情”，多谢你的强调。

人心不安，简简单单重复的四个字，假借安抚之意，却将她推向更为深重无可辩驳的怀疑之地。

阳光明媚得有些晃眼，却驱不散心中重重深云。

接下来三天，她一直呆在琉璃宫里，照看着二皇子的伤势，辛贵妃年过四十，为人处世自是圆滑深沉得无懈可击，将她照顾的极为认真，认真到自己贴身丫鬟成了她的贴身丫鬟。

顾西遥对此不置一词，有一个心灵手巧，你皱皱眉她就知道你在想什么的丫头跟在身边打杂，倒是省了她不少事。

二皇子的伤势好转很快，是自己医术高明还是那伤似乎有些诡异，她也懒得纠结，左右不过要倒霉的人了，着实没必要在意那么多。

这三天她十分听话的没有离开过琉璃宫，守在二皇子卧房的外室，随时候命。

二皇子似乎受伤那日睡得有些多了，这几天精力十分的充沛，不分日夜的拉着她杀棋，顾西遥十分自觉的赢一局输两局，将这位二皇子哄得十分的满意。

终于这第三天晚上，顾西遥又十分扼腕的输了一局，神情悻悻的一边夸着二皇子棋艺精湛、才思敏捷，一边慢慢的捡着棋子。

二皇子抬眸迅速小觑她一眼，眼中一抹细微的笑意，“你倒是个极聪明的人，极有分寸的人，能这样掌控着赢一局输两局，不让我败了兴致，一直下了这么三天，倒不知是我让你在陪我，还是你让我在陪你。”

“殿下说笑了。”顾西遥将捡回的棋子收回到紫檀盒中，抬眼笑问道，“还来一局么？”

“有必要么？下一局一定是你赢。”二皇子笑意深长。

“那可不一定，下一局一定还是殿下您赢。”顾西遥说着在纵横交错间落下一枚黑子。

“你说是就是，除了一开始那两局，后面的局势全部由你掌控着，你还要继续掌控下去，本王也无可奈何，谁让本王技不如人？”二皇子笑着将她刚落下的那枚黑子拈了起来。

“如此一说，掌控全局的恰好是殿下。”顾西遥隔着浅黄宫灯的柔光望了过去，眼中笑意分明，温柔如水，“西遥苦读棋谱数载，才能技艺超群，却依旧不能所向无敌，有些人我永远赢不了。”

那如水笑意带着光晕氤氲而开，清明如碧玉池塘一弯新月，震得二皇子怔了怔，一怔之后他立即大笑起来，“你可真是个可怕的人，心机、才智、胸怀，天下少有人能及，本王可真是不想与你这样的人同谋。”

顾西遥笑而不语，掩下一抹嗤笑——也没打算与你同谋。

这天晚上，辛贵妃的贴身宫女没有再贴身跟着，二皇子也特意吩咐她不用特意候着，单独给她劈了一间舒适的卧房，还不自己卧房前的原本侍着的两倍的内侍宫女都给还原成正常人数了。

第四日，五月二十九，一道消息再次惊破凤天城。

连家三小姐，亦是未来靖王的侧妃——连湘，与人私奔，于城郊处被抓回，一同私奔的男子系将军府三等侍卫。

此消息亦是以烈火燎原的速度迅速传遍整个凤天城，连家一时成了万人嘲笑对象，而二皇子则成了众人同情的对象——还未过门，就被带了绿帽子，这是对男人最大的耻辱，况且对方还是一个没身价的三等侍卫？

此流言一路势不可挡的传到明帝耳中，在明帝尚未平静的心海上再翻巨浪，一气之下摔了三个珐琅古董花瓶，然后下旨取消了二皇子同连湘之间的婚约，勒令连湘送到皇城皇家染坊进行劳改，连君饶亦被指责教女无方，罚俸一年。

这个消息是顾西遥用餐之时，为她送饭的两个宫女“不小心”说漏了嘴让她听见的。

顾西遥吃着美味佳肴，心中哂意更甚，连湘属意的是谁，她可是老早就知道，能让连湘“私奔”的又是谁呢？二皇子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般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

天色渐暗，微星淡月间，院子养着鲤鱼的瓷缸里疏影横斜。

顾西遥趴在缸边，久久未有变换姿势，直至淡月蒙上一层阴翳，刹那黑暗间，那平静的水面落入极小的石子，波心荡漾，游鱼四散。

阴翳拂去，顾西遥站直身子，朝着某个方向笑了笑，月光如雪映得她笑容皎洁，无一丝杂质。

旋即那朝向的高檐一角，有黑影迅速离去。

而，这夜，半梦半醒间，总有箫声如魅，缠绕不散，催眠曲般扯断她从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沉沉睡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