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先下手为强！”太子笑得面目狰狞起来，将手中的折子密信扔回皇帝面前，狠狠道，“您一开始就认定一切都是儿臣搞的鬼？私结草原将领，下毒害死进贡宝马，意图破坏中原与草原关系；伪造证据，构陷亲弟；买通杀手，谋杀生父……”

一道道罪状罗列出来，顾西遥听得心中冷颤连连，皇帝掌握这些证据，却依旧在最后关头给他机会，算是仁至义尽了，只是……

低眼便是那五叶花斜肆张扬的玄色衣袖，随风轻曳，姿态轻柔而平缓，可以想见那人绝俗的脸上是淡定从容宠辱不惊，外人眼里那是温和无害，此刻顾西遥却觉惊心的冷。

这样一个人，不结交权臣，没有强势后台，无权无势，却玩弄上至皇帝太子，下至权臣从侍于鼓掌之间，不过是比常人更善谋算，更懂隐忍，更会用人。

这一刻恍然觉得他是否在过去二十多年的庸碌外衣之下，织下无数的网，早已网住了整个上央朝堂。

他的人不是当朝举足轻重的大臣，却是皇帝身边的信赖；他善于发现身边那些看似无用无关的人，让他们在某一时刻恰好发挥最重要的作用，那些垂涎容颜妄图坐上安王妃之位的闺阁小姐，那些玩世不恭荒诞不羁的官家子弟；他极懂人心，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往往是某个杀机的伏笔。

从来和风细雨般对待外界的骂名，却一转身就是凛然无情的绝情冷利。

一身无为，且捣你等龙虎相争，坐收渔翁之利。

“您就这般不信我？不信我！”太子的声音急利起来，双目映着火光兽般的猩红，“您总说我胆识浅薄，权谋机关之术不足，却这些东西呈到您面前，您就立即信了，到底薄凉帝王家！权势蒙眼，我是，您是，还有您其他狼子野心的儿子，哪个不是？”

“哈哈哈……”太子大笑的眼底隐约有几分沉痛的水色，到底那是疼了他宠了他二十多年的父亲，是他敬了恃了二十多年的父亲。

明帝看着太子张狂沉痛的大笑，眼睫动了动，却沉敛的眸色依旧未变。

身后的凤景陌却立即神色变了变，扶在皇帝臂上的手顿了顿。

一顿之后，人群里立即有阴柔尖锐的声音大喝道：“太子殿下，皇上对您恩宠有加，寄于一身厚望，您实在是不该，实在是不该如此罔顾君恩啊……刘总管……刘总管兢兢业业二十多载，就这么没了……”那声音痛心疾首，“您还是赶快卸甲求饶，皇上仁慈，一定会从轻发落的……”

顾西遥心中一沉，这下刚唤起的皇帝的一点怀疑被那一腔痛惜给冲散了，刘公公的死对皇帝打击很大，虽然皇帝面上为表现出来，但是刘公公后事的优渥处理，皇帝惊怒之下所叫的名字……

这位内侍……

“恩宠有加？集于一身厚望？”太子冷嗤一声，朝着皇帝冷冷道，“既然有恩宠厚望，那好，那么您今日就回宫，宣布退位，将皇位传之于我。”

“你——”明帝气结，厉叱道，“你到现在还不肯悔改？”

“父皇是您先不仁，现在万不能怪我不义，”太子怒道，“您若肯信我，您若不处处试探我，给下图谋不轨者设陷的机会，我何以至此？何以走到今天这一步？”

顾西遥微微放空，遥望着前方怒目圆睁的青年，姣好面容依稀可寻到那人的影子，可心机性情却是相差这般远——若不是你骄傲浮躁目光短浅，却一心想吞下大胖子，他人何以有可乘之机？你却无还手之力？若不是他人构陷，你父皇何以不信你？

竟是死到临头都没想明白。

明帝面色铁青。

“我念您是我最敬的父亲，我不会亏待您，您退位之后我会让您做个高枕无忧颐养天年的太上皇。”太子说着轻拍三掌，山中立即亮起数千只火把，浮动摇曳，若点缀在黑夜燃烧欲坠的星辰，“今日，您回也得回，不会也得回，退位诏书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没有完全准备，我不会来，您总说我胆识浅薄，不懂权谋算计，今日就让您见一回，天明之时我一定要登上金銮殿！”

“咳咳……”明帝不停的咳嗽起来。

明帝身后的随行官员看见林间遍布星点的火把，不知情的一脸张皇，太子张狂的脸落在眼里，仿佛是催命的符咒，心中一惊，一惊之余，迅速盘算着，这一场父子之战，谁会是最后赢家，以便做出最好的抉择。

火把袅绕的灰烬浮在空中，久久不谢。

“是吗？这就是你的胆识与权谋？”良久，明帝平复下来，对着太子静静道，“你要是真能从朕这里谋得皇位，坐稳这江山，朕退位让贤又何妨？”

太子一听，面露喜色。

明帝面色迅速一沉，“可是你就偏偏没有这个能力从朕这里谋得皇位，即使朕将皇位予你，你又如何坐得稳！”

太子笑容一僵，终于意识到什么，回头望了望遍布林间的数千精兵，却又未发现丝毫的端倪。

“没有能力？”太子强忍下心中的不安，大声道，“如今我五千精兵在此，您只有三百护卫，如何不束手就擒？念在父子一场，儿臣真的不想兵戎相见。”

“不想兵戎相见就让你的人卸下兵器，乖乖俯首认罪，只是你最后的机会。”明帝下了最后通牒。

“呵！”太子冷笑一声，“您当我是三岁小孩？大哥不过校武场上误伤了您，您将他贬为庶民，发配边疆；六弟不过私交边境将领，还未有谋逆之行，您便将其处死；如今我若俯首认罪，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你当真是——”明帝一声怒喝，脸憋成酱紫，一手下意识狠狠抓住顾西遥托在他臂上的手，“现在你可看清了！这个愚钝无知狼心狗肺的混账东西！”

这句话是对她说的，顾西遥立即会意，如此看来，皇帝确实对太子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仁至义尽……

顾西遥垂下头默默不答，只将眉眼垂了垂，为今之计，便只有铤而走险，只希望宗源已将一切安排好。

顾西遥懂了，凤景陌也懂了，却有些人怎么都不懂，刚想揣摩，却又被一声厉喝打断思绪。

“父皇，您不要逼我——”太子说着一把夺过身边士兵手里的火把，“是您自己回宫，还是我请人让您回宫，全在您。”

“你这个逆子……”明帝怒极反而平静下来，“你好好回头看看……”

“父皇您就不要负隅……”却一句未完，听得一片厮杀之声，似乎有血色随着火光升腾而起，燃烧出漫天的妖冶。

属于他的叛军的火把一层层灭下去，一层灭，另一层乱，深山里以包围之势围困，皇帝的铁血军队以绝对压倒的优势压倒属于他的叛军。

喊杀震天，太子面色一白，手中的火把锒铛落地。

“朕既然早就料得一切，岂会不做好准备，让你这个逆子大逆不道逆行倒施？”明帝幽幽道。

“父皇……您……您……”太子颤抖着半晌未将一句话说完全，“您……您竟无情至此，挖好了坑等着儿臣来跳……”

“若不是你图谋不轨居心不良，何以会跳进火坑……”明帝撇开眼，不再看他，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哈哈哈……”太子突然笑如鬼魅，手中缓缓摸出一件器物，声音如浸深雪的凉，“你们好，好好好，不给我活路，好，很好，那么大家就一起死。”

“穿云箭？”有历经兵战的武将开了口。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凤景陌淡淡道，“太子还有后招？”

“父皇……”太子整整衣襟，将身后的厮杀之声抛离在视听之外，“刚刚忘了告诉您，我这里有五千精兵，宫里还有一万护卫……”

明帝面色一变。

“只要我信号一出，宫中必将尸横遍地血流漂杵……”太子妖娆一笑，将手中的穿云箭高高举起，“你说是从您最爱的母后开始，还是您相敬如宾的贵妃娘娘们？对了还有您最疼的小公主和小皇子……”

“你疯了——”明帝厉声怒道。

“我是疯了……”太子笑道，“你们不给我活路，也休想自己有活路，你们凉薄，那么我就更凉薄，这无情帝王家……哈哈哈……只看谁最无情谁就赢了……哈哈哈……有这么多人给我陪葬……值了……父皇你千算万算，最后还不是要看着你最爱的人一个个为我陪葬？到底是您输了……”

太子身后的侍卫听着越来越近的厮杀之声，双腿开始发软，强行镇定的肩膀已成颤栗之势。

顾西遥扭头看了一眼凤景陌，他微敛的眸色里映着重重火光，微微跳跃着，跳跃里仿佛有隐隐笑意。

果然，下一刻，他瞥向太子身后的侍卫，淡淡道：“你们两个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将太子拿下？如今这风向还看不清楚？这么急着要陪葬？”

顾西遥心中一紧，这不是给太子提醒么？他是打算将太子逼入绝境，让他众叛亲离？让他狗急跳墙？

此语一出，侍卫还未反应过来，太子却长剑一出，瞬间穿入两人胸膛，“咚”一声血溅当场，惊起尘埃。

太子出手的同时，明帝身后寺院的屋里瞬间蹿出几道暗影，却半途生生顿住。

“要是真想宫中血流成河，就放马过来！”生死关头，太子倒是较之平时反应快上几分。

距离此处较近的士兵，见太子亲手弑杀近卫，心中凉了下去，再听得山下不断逼近的怒杀声，惊惧之感如海潮般涌来，直直要将人溺毙，当下腿一软，跪倒在地，大声道：“我们降了，皇上饶命——”

太子也不恼，只淡淡笑着，笑得极冷，“父皇，您想救您的母后嫔妃儿子女儿吗？那么就过来委屈的当一下人质，只要我安全了，您自然能安全。”

“庭儿……”明帝向前走近几步，“迷途知返，犹未晚矣，只要你回头，朕可既往不咎……”

“够了——”太子爆喝，“少在那里假惺惺，您儿子那么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您会既往不咎，大哥六弟现在都会好好在这皇城之中。”

“太子殿下，”凤景陌接过话，诚挚道，“这么多年父皇对你何等偏宠，你当真一点感觉都没有？父皇说不会动你，就一定不会动你。你就算强行以父皇为人质，逃得生天，也逃不出皇土，皇土之上，不容叛臣。”

“五弟……”太子好笑的看着他，“你少在这里假惺惺，这么多年父皇对我有多宠溺，就对你有多冷淡，你当真会不怨怪？这么多年你的不得志你的苦楚，为兄的可是都看在眼里，要不你跟为兄一起，为兄保证你吃香喝辣，一展雄图。”

顾西遥神色一敛，这个白痴！

凤景陌神色一震，一抹凄楚的笑意一晃而过，淡淡道，“太子殿下的心意，为弟心领了，只是太子空口白话，为弟的不敢将自己的性命搭上。”

凤景陌一边说话，一边在明帝手臂上写着什么。

“胡闹！”明帝抖了抖眉，却立即喝道，“庭儿，朕刚刚说的话，还有效，只要你肯回头！”

太子置若罔闻，见凤景陌一霎而晃的神色，甚是满意，自觉劝说有效，这个皇弟一直郁郁不得志，只要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将他拉了过来，以他在皇帝身边的有利地位一定能钳制住皇帝！

“不瞒五弟，相信五弟也知道这上央的一半江山是我母后——”

“啊——”太子却一语未毕，手握住穿云箭的右手被一只利剑狠狠穿透，随着一声惊叫，穿云箭应声落地。

与之同时，刚刚半路停下的暗影，再次一跃而上，制止住瘫倒在地的太子。

顾西遥轻轻松一口气，还好……

凤景陌却眉头紧紧锁了锁，就在刚刚，他已经快要将开始投鼠忌器的太子最后的王牌套了出来，却……

他扭头望了望一旁静静看着太子跌至尘埃的青衫女子，平静淡泊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担忧，没有一毫心疼，单薄的身形在一干男人之中，犹如皎皎瘦月，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无害的女人，总是坏着他的事。

慌乱之中，没有人在意那出手射伤太子之人，可是却不包括他。

这里所有的人员布置，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就连皇帝身边的近卫也不例外，出手的分明不是他的人，也不是皇帝的人。

淡淡收回目光，落入火光寂灭的深林里，放空到空濛之外，他轻轻虚握成拳——对她，再不会心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