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景陌踱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跨出宫门,便远远望见木槿树下结香丛里被凉凉夜风扯开的乌发,漾开柔软的魅惑。
突然,他一刻的茫然。
他想过看到她的一切场景,在刀戟之下怯弱,在强权之后凄惶,或是在黑暗之中狡黠,却都不曾料到是这一幕,在花前月下月笼寒纱里如氤氲的梦。
他步子放慢几分,似是不忍惊破那恍然的梦。
“怎么不知不觉就子时了?”阿三暗自嘀咕一句,想着这时间过得着实有些快,却又不知快在哪里,望了望月,又望了望依旧俯在那边的身影,他道:“连小姐,快点。”不知怎的,就觉得心中涌起几分不安。
“五殿下?”驾着老太医的侍卫正不耐烦的左顾右盼,却一不小心刚好瞥见了信步过来的凤景陌,一个惊诧间,手一松,忙行一礼。
老太医猝不及防摔落在地,颤颤巍巍道:“殿下……安康……”
身后传来簌簌行礼的声音,顾西遥淡淡听着,将手绢包裹的花紧紧握在手里,缓缓转过身子,垂着头跪下,道:“殿下,安康。”
“怎么还在这里?”凤景陌皱了皱眉,语气之中一抹不悦,他却不知这不悦来自哪里,不自觉眉头又锁紧几分。
侍卫见状,一个惊慌,自觉擅作主张违抗了圣命,有人立即道:“连小姐说那结香花有驱虫驱蚊的功效,所以……”
“所以你们便放她贻误君命,”凤景陌凉凉打断他,“不过阶下之囚,难道还要锦衣玉食的伺候?”
“殿下恕罪!”侍卫一惊,忙俯至尘埃,心中暗自悔不当初,怎么就会碰上这个玩世不恭的王爷?
不怕他,却怕他打小报告。
“殿下恕罪。”顾西遥轻叹一声,默默磕一个头,“是连艾苦苦哀求的,连艾有些害怕牢里的虫子老鼠,与这些侍卫大哥无关,他们都是好人。”
凤景陌沉默不语,紧紧盯着她,背对月光,月色晦暗,她头垂的极低,让人望不见那一张清秀的脸。
他可不认为她会害怕那些虫子,心中微微起了一层阴翳,还真不是一般能装,这么快就把一群毫不相干的侍卫给收服了……
试图找出点什么来,可偏偏,她就那样风雨不扰的清淡姿态,无所惧,无所谓,似是一眼能清的清透淡然,他却清楚知道不是,那里有隐藏最深的无形的毒箭。
一刻的静默中,侍卫们冷汗直冒,在早春淡凉的夜里粘稠难耐。
“三木,带着你的人将张太医送回静安宫。”
终于在空气紧绷即将崩裂的一刻,凤景陌又开了口。
侍卫重重舒一口气,阿三一个手势示意,立即有侍卫将惊诧得呆住的张太医重新驾了起来,这才惊觉这位无能的王爷竟能有这般不怒而威睥睨九天的气势。
阿三临行又望了望顾西遥,犹豫道:“那这连小姐……”他为难得不知道怎么说,听殿下的意思这里可都是他的人,他要都带走,谁带这位小姐去老房?
“留下两个人就够了。”凤景陌踱着步子,转了个身,走到顾西遥采摘的结香花丛前,似是有些不耐烦道,“你在宫里这些年了,这些事还处理不好?”
“陈炳、王率留下。”阿三吩咐道,心中却默然——殿下,是您自己说话有歧义吧?
“你打算这样一直跪着?”看着阿三带着一行人进了静安宫,凤景陌淡淡道,心下起了淡淡的怪异。
“您没让我起来。”顾西遥一如既往的温和道,却温和里可细听出几丝颤音。
“起来吧。”心中的怪异淡去几分,望了望她紧紧抓在手心的手绢,或许她如此谦恭如此低声下气,真的是因为害怕,而她如此骄傲大概是不甘在他面前露怯的,应该是他多心了。
他如此劝慰自己,皇宫内廷,即将入狱,她还能闹个什么事?
“谢殿下。”顾西遥小心翼翼的站起来,动作有些僵硬,速度有些慢。
凤景陌望着她艰难的动作,忍不住伸出手去。
却在触到她手臂的一瞬,她一个重心不稳,猝不及防向花丛的方向倒去。
她倒得如此突然如此迅速,他伸至空中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只指尖掠过柔曼沁香的衣袂风。
两名侍卫,站在花墙底下,看着这一幕,不由自主相视一望,各自在对方的目光中看见彼此的不解和自己的不解,想着刚刚这位殿下刚刚还说人家不过阶下囚,现在怎会对阶下囚伸出金尊玉贵的手?
不过,一念之间。
凤景陌收回手,负之背后,稍稍退离一步,仿佛离她远一点,心中的莫名便会少去一分。
顾西遥忙着挣扎着要站起来,却挣了几下没爬起来。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这五殿下也太令人匪夷所思了,那一刻明明是想扶人家一把,怎么现在反而退远了,心底不由喟叹:果真主子们的心思深比海难测!
她本握在手里的的一绢结香花,扑棱棱散落一地,夜风一摇,摇到他脚下。
凤景陌皱了皱眉,生出几分怒气,朝着花墙方向的两名侍卫冷冷道:“你们两个愣着干什么?父皇令你们押她下牢,让你们在那里发愣的?”
在他薄怒微凉的语气里,侍卫一凛,匆匆跑了过来,欲扶起顾西遥。
还真是喜怒无常的家伙!
侍卫倾身,弯腰,伸手,一系列动作慌忙得快。
顾西遥扒土,拍地,起身,一系列动作不着痕迹。
侍卫的手掠过青衫衣袂。
花丛土里起了白光骤现!
恍若天光破晓云海骤裂的烈日光芒,那光芒极盛,盛得天地失色,只剩惊心的白亮,让人睁不开眼,一瞬失去所有视觉。
极光一现,有风微凉。
凤景陌一怔,旋即闭眼,向风过的方向掠去。
指尖一抹微湿的粗糙,却不是记忆中上好青纱面料的细滑。
一瞬之间,光芒顿谢。
张开眼,却见对面一张沾满草汁泥土的脸,隐去那白嫩而清秀的面容。
凤景陌拽着对方衣袖的手紧了紧,这才想起刚刚这女人一直将头低的极低,极低里一直未有看过她的脸。
现在她双目清冷而平静的看着他,一样的平静,一样的清透,却多了一分冷,那冷不是入骨入髓,倒是像对人生流年的怨叹。
恍然想起侍卫懵懂而立,女子弯腰俯身,本应下牢,却停留至此,那一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难怪之前他一直觉得怪异,而他竟还乱了心,帮她拖延时间,算着不被父皇发现在此的滞留。
诸般心思一晃而过,他突然升腾起难捱的怒气,眉宇之间载着淡白的月,似是覆着一层霜白,“给我看好她!”
所有一切,不过顷刻之间,凤景陌凉凉撂下一句话,一把甩开手中握住的衣料,向记忆中的方向掠去,玄色身影瞬间溶入无边的夜。
他目光深凝如夜渊,似是探寻那狡猾的猎物。
好一个偷天换日瞒天过海,好,很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