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西遥不着痕迹望着跪在地上清瘦的身影,白衣如雪,素色发带曳动宫灯星火,光晕里好似浮动的琉璃梦境,隔离在了红尘喧扰之外,孤芳。
却芳影散落成俯至尘埃的倔强与骄傲,灯影婆娑里静默。
她沉如静水的眼波微微一晃,手指紧了紧,饮罢杯中最后一滴酒,从容的站了起来,移至铺沿至长的红绸之上,俯身一跪,语气疏朗:“皇上,此事与姚公子、连将军和舍妹无关,若究因实是臣女之过,此舞普是从臣女这里流出。”
“哦?”皇帝就着微醺酒意,斜靠在龙椅,语气三分散淡中透露出七分肃然,“你一个足不出户的闺阁小姐,何以有这些我皇朝书库都不曾有的异国曲谱?”
“臣女并非足不出户的深闺小姐,”顾西遥低头望着脚下因四处宫灯摇晃而散乱的影子,道,“臣女幼时因病长居于湘渝方罗山,于明成十二年偶遇过一位深谙婆娑一族的妇人及一位与臣女年龄相仿的孩子,那孩子高烧不退,就留在了方罗山养病,因着数日照拂之恩,那妇人便将一本《太灵异志记》以及数本传奇异志赠与了臣女和慧心师太……”
“明成十二年——”皇帝图然坐直身子,却一个气息不稳,突然咳嗽了两声,急急问道,“明成十二年,你年方几何?”
辛贵妃见状忙帮着皇帝顺气,面上的疑惑又深了几分,疑惑之余,深深瞥了立于红缎中央的青衣少女一眼,却见那少女气度从容沉静,找不出丝毫端倪。
“明成十二年,臣女五岁。”顾西遥置若罔闻,认真回话,“事因臣女而起,还望皇上降罪。”
“五岁……”皇帝颓然后仰,靠上椅背,陷入了沉思,似乎没有听见底下之人的请罪。
众人对于这短短几句对话似是分外惊讶云里雾里,明明不悦得几欲问罪,却怎么突然扯到连二小姐的年龄上了,莫不是故意扯开话题?
可是这也扯得太拙劣了些……
皇子们再看向顾西遥的眼神,探究中更多的是好奇。
但这些人里独独没有凤景陌,他隐在长睫阴影里的眼睛翻卷出惊涛拍岸千堆雪,手中的金杯几乎被捏变形——这个满口谎言的女人,当初当真是不该放过!
惊怒之余,嘴角忽然扯开一抹沁凉如雪的笑意,这一回总算望见她深隐在云雾深处的一隅。
这样一个不惧皇威步步为营的女子,犹如雪山之巅的罂粟花,深寒浇灌里淬毒迸发。
那么他便更冷更寒,千年深雪里冰封,何惧剧毒侵轧。
突然笑意绵延,眼中的惊怒化为期待的兴味,他遥遥举杯,轻轻一斜,似是在敬她,又似是在敬自己。
且看你,如何翻覆。
在这举步维艰的上央皇城。
“可还有谁要请罪的,一同请了吧。”皇帝单手抚着额,似是累极,漫不经心的发话。
还有谁?
霎时,场上一片簌簌声,收回好奇目光低头看着自己酒杯的声音,努力回想着,从宫晏开始在这殿堂之上说的每一句话,有哪一句可能获罪的。
顾西遥低垂的脸上,迅速划过一道笑意,这下可要精彩了。
“微臣有罪,”姚仪立即跪到姚舒身边,“微臣教子无方。”
“微臣有罪,”宋都督想起这么档子原本已经平息的事说来也是由自家女儿挑起的,赶紧携了宋清怜跪下,“小女任性挑衅,是微臣教女无方。”
“儿臣有罪,”又响起那一道带着稚气的清亮的声音,震得人下意识一颤,可不要又出来添乱,七皇子不疾不徐跪下,“儿臣不该童言无忌。”
众人好容易松了一口气。
“可是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众人又一口气提到嗓子眼上,七皇子天真的眨眨无辜的大眼睛,晃动一汪清水潺潺,十分淡定道,“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一桩喜事,就被大家弄得这般复杂,大家都抢着请罪,好似成全了人家,就成了罪过。”说着,摇头惋惜一叹,“难道这个世界是不能成全有情人的?果然,大人的世界,小孩子不懂!”
众人胆战心惊的倒吸着凉气,大气不敢吐,心中直为这孩子捏把汗。
还好这七皇子的生母月贵妃刚还病了,没能参加今晚的宫晏,不然可要被这孩子吓得心脏骤停而死。
皇帝面容掩在单手支起的阴影里,情绪不辨。
顾西遥颇为感概,向来人心难测海水难量,可这帝王之心深比海水,更难测。
“七弟啊……”凤景陌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伸手摸了摸七皇子的头,嗔笑道,“你小子天天看些什么书?这么小就想着当红娘了?改天让父皇为你专司个月老职,可好?”
“父皇才不会干!”七皇子嘴一嘟,小声嘀咕一句,伸手一拂,推开了在头上蹂躏的手。
皇帝眸色一敛,叱道:“混账东西!什么场合容你油嘴滑舌!”这么说不是暗示大家,他身为皇帝专掌亲姻之权,限制臣子么?这个没用的儿子当真荒唐!
“是,父皇恕罪。”凤景陌眼中闪过一道受伤,默默跪了下来。
顾西遥斜睥过去,这家伙还真是做戏做得十足!
利用无能之名,大行荒唐之事,撺掇着年幼的弟弟,一起给皇帝添忧添愁,父子相斗何时休……
这回可真是一场好好的宫晏成了一场请罪晏,底下七七八八跪着一地。
皇帝的面色青若天幕,经这么一闹原本生出的怀疑被闹乱,抓不到头绪,又觉本来一件小事竟然闹到现在收不了场,这一个个当真是老的迂腐,年轻的没眼色。
“父皇息怒。”三皇子见状,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大声道,“想来父皇只是不想干涉臣子的家务事,毕竟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父皇就算有意,还是得问问连将军及连夫人的意思的。”
皇帝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三皇子干脆一边说着一边凑到皇帝面前,小声的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皇帝的面色瞬间舒展开来。
“诸位爱卿,何罪之有?”面色舒展过来的皇帝,语气依旧肃然,只是肃然之中仍可以让人听出几句松动,“如今观我朝儿郎不拘一格意气风发,朕甚是欣慰。”
三皇子回到案几,皇帝正了正身,接着道:“今宋都督宋潜之女琴比桓谭蔡邕,才色双绝,封长清郡主。”
宋潜宋清怜跪伏的身子一颤,惊得忘了谢恩,这怎么犯了错还反而封了郡主?
众人松一口气,开始交头接耳,揣摩刚刚三皇子对皇帝说了些什么,让皇帝突然改变态度至此?
“怎么,宋卿有意见?”皇帝眯了眯眼,声音在沉阔的殿里幽幽回响。
“微臣谢恩。”
“臣女谢恩。”
回过神来的宋潜宋清怜忙磕头谢恩,却在一地冷月光里,一个眼是中无法清释的欣喜,一个是面如死灰的苍白。
凤景陌遥遥睥着台下那俯至尘埃的人,像是望着匍匐在地的无知信徒,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众生蝼蚁,一抔黄沙,终将黄沙起浪,掀开新的史章。
“连将军之三女,舞姿倾城,贤良淑德,今赐婚于三皇子侧妃,着钦天监办理。”
语落而泪流,连湘如霜打的落花,跌落在地,终是不能幸免,终是被推向了那个人的怀抱,犹记得当年春日宴会惊鸿一瞥,斯人风流不谢,惊为天人,从此春花谢,秋风来,四时风物尽凝成那人眉眼的相思,这回,终是相思无望,相思埋土,月下心事,终付长夜漠漠,成孤倚。
连君饶深叹一口气,眼中深色沫沫,谨声谢了恩,这一场宴会太过意外,七嘴八舌你来我往,看似年轻人的赤忱,却字字风云暗涌暗藏危机,终究再没有回头路。
顾西遥无声笑了笑,终是尘埃落定……
细风袭来,吹落远处枝头的一枝杏花,簌簌坠地,无声凋谢在冷而静无人问询的宫廷一角。
如这满堂细密挣扎的心事。
却突然,指尖晃了晃,晃落壶口一滴清亮的液体。
顾西遥一惊,豁然抬头。
还没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