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飘飘然落在了卢中远的肩上,他缓缓扭头一看,用手轻轻拂去。卢中远对孟森说道:“每年毕业的时候,西门才会打开,让莘莘学子跃门而出,取鲤跃龙门之意。当年同学少年高仰着头颅一起进来,没想到今天我却要独自离开。一朝得意,一朝失意,真是讽刺,全怪我急功近利。多谢你,友林。”
孟森看着卢中远落寞的背影,心中无限感慨。
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孟森回想起刚才那封信,恍如梦魇:兹有中文系卢中远,于民国七年四月……为求仕途,夜不归宿,旷课在外,流连风月,更因此与人争执,为正纲纪,现决定给予开除处分。民国七年四月二十五日。
孟森想来愤愤不平又无奈:“哼!烟柳繁华!文人骚客狎妓的还少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多半是那个王寿捣的鬼。”他步履沉重地走过操场。那儿一群学生正无忧无虑地踢球,恣意地挥洒着青春。旁观者感慨地仰天叹一口气,走了。楼上的韩青皱着眉头立在窗口,抽着一支烟。烟燃过了很长一截,烟灰自个儿掉了下来。校长又回到书桌旁。
副校长一把推开校长的门,怒不可遏地三步蹿到书桌前:“好大的胆子!反了天了!”他将手中的一纸退学申请拍到桌上,“你看看,你看看!一个未出茅庐的小子竟敢这么大胆地耍手段。这是公然挑衅!”
校长不急着答话,捡起申请不紧不慢地查验“证据”,淡然说道:“哦,确实不像话。不过好在,他已经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了。为之奈何呢?”韩青有心装作生气却无意中显出越快的神情。
孟庆父气冲冲地说:“哼,这么短的时间,他怎么能想到这么好的办法,他一定有同谋帮他逃避处罚!”
韩青反问道:“处罚,他已经得到了。退学对一个人的影响还不够大吗?”
“区区一个退学怎么行?他应该被公示,以儆效尤。”副校长叉着腰,好似在跟人吵架的泼妇一般,“我已经查到了是中文系的孟森帮的他。就‘为虎作伥’这一条就可以开除他。”
韩青被激怒了,毫不示弱:“开除!您也太随便了。都这样,大学就不必办了。也不必兼容并包了!”
副校长冷笑一声:“我就知道韩校长你护犊子,反正我已经把这件事上报给学监了。他很恼火,要我严办以正风气。校长若是不许,就让学监亲自来管这学校吧!说不定还会揪出更多坏学生呢。”说完便大摇大摆地走出了。
韩子明一个拳头愤怒地打在桌上。提笔,放笔,提笔。终究放下笔,锁了门,决意到校园里走走。他穿过小树林,沿着操场漫无目的地散步,一抬头,到了中文系楼下。韩青站了片刻,孟森抱着几本书蔫儿蔫儿地走下来。
校长低声自言自语:早晚是逃不过了。他叫住孟森:“友林,最近都读什么书?”
孟森走上前答道:“欧美法律之比较,先生。”
韩青问道:“你关注的是哪一方面呢?”
孟森一时来了兴致,侃侃而谈:“我最感兴趣的是自由、公平。若无自由,无以达民愿、申民意。若无公平,无以保民利、强国家。”
韩青不由感叹:“友林啊,你可知道,自由与公平不在于法典之健全,而在于民智之启发。前路漫漫,你辈当戮力前行,再兴中华。勿以片刻荣辱得失为意,只当挫折为旅途中一朵霜花。”他言辞恳切,欲言又止,背着手便走了。
孟森连连点头:“先生教诲,学生谨记在心。”回宿舍的路上,孟森细嚼着韩青的话,甚是奇怪。
这时,鲁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道:“友林,你犯了什么错,学校要开除你?都张榜公布了。听说飞鸥先生都闹到副校长那里去了。”
孟森猛然醒悟:“开除?”将书交给鲁直,一口气跑到布告栏。孟森在范大也算是知名人物。见他来了,围观的人知趣地让开了道。孟森大步走上前,完全不相信自己会被开除。一目十行,也顾不得自己被罗织了什么罪名,直看到孟庆父副校长的印鉴才终于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
孟森脑袋一片空白,躲开了人群,躲开了朋友,躲开了关切的眼神。
赵胤的反抗没有为孟森迎来命运的改变。不过,孟庆父还是“有人情味的”,表示不会立刻赶人。但谁愿意面对别人的指指点点呢?没等天黑,孟森已经收拾好了包袱,整理了情绪,强做无事,到各处告了别。他没有选择悄无声息地走。他这样倔强地想:为什么要那样?我没有错!
鲁直愤愤不平:“我找校长评理去!”
孟森制止道:“不必了。这是副校长的事,韩校长也爱莫能助。”
曹不一劝道:“友林,你不能这样轻易放弃,我们再去争取一回吧。向孟副校长服个软,认个错。”
孟森坚定地摇摇头,之前韩青的谈话已经让他十分清楚这个决定已经无可挽回,他镇静地说:“校长也苦。别为难他。”拿起行李便往外走。
一路上与孟森相熟的人很多,送他到西门,孟森坚决地让朋友们留步。众目之下艾婉不好细说别情,偷偷塞了一个条子给孟森。他自嘲地一笑,大步从南便门出去:多少次,他曾梦到与同窗从西门风光毕业。
虽然曹不一和鲁直等人要送孟森去西山镇,可孟森严词拒绝了。走在大道上,两旁的稻田里长着新插的秧苗。它们预示着希望,而孟森心里没有绝望,只有淡淡的忧伤。他忽然想起艾婉的纸条,展开看:明早九点后山宛亭见。孟森决定先到镇上住一宿,第二天见过艾婉再到城里从长计议。
次日,吃过早饭,孟森沿着小路绕过范大,到了后山的宛亭。
艾婉早已等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枝柳条,焦急地左顾右盼,一见孟森便着急地说:“你怎么那么冲动?急着要走。”她心里又急又气,忍不住数落孟森,“向校长求求情,或许还有希望。”
孟森说道:“校长早已和我谈过了。我听得出他话里很为难。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校长做不得主。”
艾婉便说道:“那么,去和副校长说说好话,可能还有转还的余地。”
孟森一转身,倔强地说:“跟那种人没什么好说的。”
艾婉劝道:“别意气用事。”
孟森意志坚定,没有心思和艾婉多争辩:“并非我不想,只是他存心找我茬,怎会放过我。你别担心,我会有出路的。你快回去吧,等着我和你联系。”他催着艾婉回学校去,一路将她送到后山的流杯亭。孟森虽然看出艾婉心中对自己颇有意见,但清楚流杯亭人来人往,容易曝露,不能再送了。两个人悻悻地道了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