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难想象，艾婉口中所谓“有人”究竟是何人。

此刻，孟森提着罐子，哼着歌，穿过竹林欲往韩青寓所去。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一两根竹子被前几天的暴风骤雨打弯了腰，竹梢匍匐在地正好拦住了去路。远远地见两个孩子在那儿折竹枝玩，孟森轻声唤了一声“湘儿”。

“哦。”小女孩儿应声回头。果然是校长的小女儿韩湘在和上次在韩青院中见过的男孩儿一起玩耍。

孟森叮嘱道：“湘儿，当心竹篾划了手。”

小女孩手里拽着一把竹枝答道：“不会的，森哥哥。那汤婉儿姐姐喝了吗？”

孟森说道：“都喝了。我来还罐子，顺便谢谢你妈妈。”

韩湘说道：“母亲出去了。你把罐子给我吧。保证摔不了。”

孟森笑道：“你这不保证还好。一保证我就心发毛。算了，我一会儿再来吧。”他转念一想，不能把罐子带回宿舍，带回去鲁直那群小子看见了就又说不清楚了。他便笑着对韩湘说：“湘儿，哥哥问你个问题。答得上来了我就给你做个好玩的玩意儿。”

玩童高兴得满口答应：“好啊，好啊！我一定能答上来。”

孟森见韩湘上当，暗笑，说道：“那好，听好了啊。我有四双白色的袜子，五双黑色的袜子。一次只能取一只，问：取多少次才能取到两只颜色一样的袜子呢？记住白色的有四双，黑色的有五双哟。”

韩湘低头抓耳挠腮地想，口中念道着：“四双白的，五双黑的。”

旁边的小男孩儿忍不住大笑。

孟森好奇地问：“你为什么笑？”

那孩子就对韩湘说：“傻瓜，他逗你玩呢。不管有多少双白的、黑的，只要取三次就肯定能有两只颜色一样。他故意强调四双、五双，就是想哄你。”

韩湘顿悟过来：“好啊，你个坏人。”不依不饶地要找孟森算账。孟森一面挡一面求饶，反正他一开始也不过想逗孩子玩，打发时间而已。他随着两个孩子回到小院，将罐子放回厨房，又到杂物房找锯子和篾刀等工具。他们自院中走过，那中庭的一方桌子引起了孟森的注意。他走近一看，拿起桌上的作业纸，笑道：“好啊，湘儿你今儿的字练完了吗？仔细你父亲回来罚你。”

韩湘撅了撅嘴：“母亲才舍不得呢。”

孟森想了想：“这样，你把你的任务完成，我就给你做滋水枪。”

那男孩拉着韩湘到一旁叽叽咕咕合计半天才走到孟森面前。

孟森笑道：“怎么样？你的军师给你出了什么妙计？”

韩湘毫不畏惧：“我怎么知道你说话算不算话。我让他监督你。你做你的，我写我的。否则我就不写。”

孟森有些意外，说道：“哟呵，你还学会讨价还价了。行！”

韩湘虽然手里握着笔，心却全不在那白纸上，不时扭过头好奇地向孟森这边看。那男孩在孟森旁边转来转去，帮忙递东西。韩湘看得好生眼馋，不觉间把一张快写好的纸给画花了。看到孟森似乎正在施展奇异技巧之工，韩湘伸长了脖子朝这边看过了。鼻尖染了一滴墨也全然不知。

眼见孟森忙碌着，韩湘不时来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孟森答道：“别着急。好饭不怕晚。唉，这竹子不错，用来做竹筒饭肯定很好吃。”

韩湘哪里听得这话，连忙问道：“什么竹筒饭，师兄你能做吗？赶紧做一个吧。”

孟森不由得发笑：“你这丫头，想一出是一出。竹筒饭也不是这个季节有的，等蚕豆长成了才行呢。快回去写字，不然我连这个也不给你做了。”

韩湘赶紧说：“好啦，好啦，我写就是了。”她便再不敢明目张胆地来看，只偷偷瞄着进度。过了一会儿，见孟森大功告成，韩湘扔下手中的笔便跑过来问：“好了吗？好了吗？快让我看看。”他夺过滋水枪就把玩起来，任凭师兄如何询问作业完成否，她都只是“嗯，嗯”地答，手和眼一秒钟都离不开那玩具。

孟森也被两个孩子那股快活劲儿感染了，加入了他们的战斗，俨然成了一个大小孩。待头发衣服等都被打湿了，孟森才想起来，督促道：“湘儿，铮儿，玩够了，快去换衣服吧，不然一会儿该感冒了。”

韩湘撒娇道：“再玩一会儿嘛。”

孟森眼珠一转，说道：“好啊，那等你父母回来，就得给你喝苦苦的中药了。要不然，就让白大褂在你屁股上扎几针？”

这招果然奏效，韩湘连忙答道：“我换还不成吗。小镲，我们走。”

两个孩子换了衣服来。男孩边走边冲韩湘使了个眼神，韩湘便会意了，说道：“师哥，父亲让我练字。可我总觉得书上的那些字写得别别扭扭的，生硬得很。我听说你的字写得好。你给我写个示范，我好依样画葫芦呗。”

“好——”孟森不防其中有诈，提笔就写。

韩湘取了纸笔在一旁也写了起来。等孟森写完，韩湘拿过来看了看，连声称好，突然眉头一紧，一嘟嘴说：“这个‘明’和‘子’‘青’不该这样写。”自言自语道：“不能用，不能用。”又笑着对孟森说：“师哥，你再写一遍呗。这个‘明’‘青’中间的一横得缺半边，‘子’字得缺下边这个勾。”

孟森倒是好奇起来，一细想就了悟了，有些子女写父母名讳时为了显示恭敬避忌，会故意缺少笔画，但韩青显然不是遵循这一古理的人，孟森便好奇地问道：“先生不是不避名讳的吗？”

韩湘说道：“父亲从来不介意这些。可母亲是看重这些的。我最初习字，母亲就教下这些规矩了。师哥要不然你再写一遍吧。”韩湘又备好了纸笔请孟森落笔。

孟森早洞穿了韩湘的小九九，挥手说：“你把我刚刚写的字缺点短横不就得了。”

韩湘急了，把笔递到孟森手上，撒娇说：“师哥你就再写一遍嘛。”

孟森笑着放下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想拿我的字去顶替。你父亲还能看不出来？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自个儿写吧。一会儿师母就该回来了。”

韩湘嘟嘴道：“哼！不帮我，我就自己写。小镲，你来帮我。”韩湘挽起袖子，煞有介事地练起字来。看旁边小帮手写的字实在和韩湘的难分真假。想到这样的“葫芦秀”大概不止一两回了，孟森无可奈何地一笑。韩湘看见了，还冲他吐舌头做鬼脸。

这时，院外的竹林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韩夫人也回来了。小镲赶紧收拾停当，站在一旁看韩湘写。

韩夫人微笑着向孟森说：“友林来啦。”

孟森向师母道谢，表明了此行的主要目的，原是代艾婉传话：“艾婉说总是让您熬汤，实在太麻烦和过意不去了，以后就不用送了。她实在过意不去。”

韩师母摇头笑道：“你们这些孩子就仗着年轻身体好，不晓得爱惜。你该劝她多喝，早些好才是。怎么反而来劝我呢？她这样，你不心疼？”

孟森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唯有点头。孟森正要走时，韩湘跑过来拉拉他的衣襟，说道：“友林哥哥，咱们说好了，等蚕豆出来了做竹筒烧饭。”

“好。”孟森笑着向韩夫人欠身作别。

入夜，雨晴早早地睡了。艾婉却没有上床，点一盏油灯，慢慢编织时光。

空气中忽然响起清扬的哨音，艾婉喜上眉梢，赶紧悄悄挪到窗边，探出头去。斑驳的树影下有个人仰头向上望。那清扬的哨音正是从那儿传来的。哨音是孟森和艾婉的暗号。楼上的人挥挥手，哨音随之戛然而止。楼下人一挥手一仰头，月光稀稀拉拉地照在孟森的脸上。

艾婉从床下拿出个系了绳子的小篮子，将《唐代斯恩仇记》和《世说新语》都放了进去，然后沿着窗户慢慢放下去。过了一会儿，艾婉感到有人拉了一下绳子，知道孟森已经拿走书，换了物件，便默契地往回拽。果然，篮子里的书已经换了一本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艾婉取出书，发现还有一个竹做的滋水枪。不待艾婉为滋水枪惊讶，她又发现书里还夹了一封信。艾婉连忙朝窗外看了一眼：孟森还傻傻地向上望。两人一挥手算是互致问候也算是互致晚安。孟森转身轻快地朝宿舍走。

艾婉轻手轻脚地离开窗子，还是忍不住看了看孟森远去的背影。估摸着孟森走远了，淡出视线后，艾婉才关了窗户，坐下来看信。她将桌上的毛线推到一旁，哈一口气，把信封吹鼓后往外倒信纸，一片叶子哗地从里面飘出来。艾婉不知所以，拿来一看，上边刺着：在水一方。

“那些叶子真的流到学校里来了！”女孩喜出望外，把玩之后又把叶子夹入书里，展开信看起来。大抵提到了滋水枪，艾婉连忙看了看身旁的实物，不禁笑出声来，又怕吵醒了雨晴，赶忙捂住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