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每家的雨是不一样的。刘局长家的雨正是稀稀拉拉的那种,稀疏得让人心里发虚。
刘不一坐在沙发上,不顾往日妻子的禁忌,大口大口地抽着烟,脑袋深垂到了肩下。
艾婉倚在窗边看雨水从房檐上滴落。泪水时不时地从她的眼眸中滑落。整个公馆里除了雨声,再无旁的杂音:因为,就在刚刚,艾婉厉声质问刘不一“日新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刘不一一改往日的温和态度,反问艾婉是否怀疑他。刘氏夫妻罕见地大吵一架,连孟惜都不敢擅自上前劝架。
此刻,佣人们都躲得远远的。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惊得脾气凝神的佣人们连连后退。喜鹊拿起电话,“您好,这里是刘公馆。哦,您稍等。”便捂住话筒冲艾婉叫道:“太太,市长家打来的。”她叫了几声艾婉都没人应,战战兢兢地又把声调提高了许多。
孟惜匆匆走来,低声责备道:“老爷、太太心里烦,你那么大声做什么。”接过电话道,“我是公馆的主事丫鬟孟惜。哦,市长太太呀,局长和夫人刚出去,佣人不知道才让您等这么久。实在抱歉得很。您有什么事和我说吧。好的,他们回来,我一定马上告诉他们。再见。”放下电话,孟惜望了一眼艾婉和刘不一,眼见冷战正酣,只得皱眉先把市长太太相邀的事情压下来。
柳宅也是一片死寂。窗户和窗帘都合得严严实实的,连灯也没有开。除了笨钟的滴答声,就是钻进来的蛙声和雨声:恼人得很。空气异常沉闷。屋子里没有别人,柳林枕着手臂躺在沙发上,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发呆。
电话铃声刺破了死寂。柳林从沙发上跳起来,冲过去拿起电话迫不及待地问道:“喂,内山,快说,是不是搞错了?”电话那头先是一怔,紧接着是女人一串咯咯的笑声。柳林脸上的紧张瞬间变成了一种厌恶,他坐在地板上,表情懒懒地,声音却极力显得热情地说道:“哦,市长太太呀,您有事吗?哦,这样啊。我恐怕没办法去,昨晚喝酒又贪凉,到现在头还痛得很。多谢关心。那好,以后有机会再去。”柳林万分失望地丢下电话,彻底瘫倒在地。
楼上传来稀疏的脚步声。开了楼梯灯,是席婷和安娜,他们慢慢走下来,席婷边观察柳林的神情边试探着问:“我听见电话响了。是内山打回来的吗?”
“不是。”柳林简短地答道,他已身心疲惫,懒得再多说一句话。
电话又响了,柳林顺手拿起听筒,才听了一句话就刷地坐起来。席婷仔细观察着柳林的反应,发现他没说一句话,目光迅速被哀愁和悲伤占据,往日那种自信满满或恨意熊熊都不见了。放下电话,柳林默默地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打开窗子。青蛙依旧那么吵。时间仿佛停顿了片刻,柳林忽而说道:“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虽然知道不该问,席婷还是忍不住要问。
柳林穿了件外衣,看看外边的雨说:“内山打点好了。我得去看一眼现场才能甘心。”
这天半夜,柳林才和内山回来,开了灯。席婷迷迷糊糊地从沙发上坐起来。
内山见状问道:“席小姐你还没睡?”他脱了外套,躺倒在沙发上,尽显疲态。
席婷连忙问道:“怎么样?”
柳林把公文包往沙发上一扔,重重地坐下来,沉默不语。内山摇头示意席婷别再问。三人就这样静坐了许久。柳林突然站起来说:“明天跟我去东滩猎场。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解释客舱里从外边锁着的门。”
后来席婷才从内山口中得知,那天柳林和内山去了“日新号”现场,发现韩青夫妇遇难的客舱是被人从外边锁着的。
第二天,天朗气清,早起凉意十足。市长约了政商两界名流及家眷。来的人各怀鬼胎,多有打探“日新号事件”内情的意思。刘太太抱恙,所以只有刘局长只身前来。警察局长见了他,笑嘻嘻地过来搂着肩膀说:“咱们哥俩可算是过了海的神仙了!”
刘不一低声质问道:“究竟是不是你干的?”
胡为诡笑道:“是天灾或是人祸有那么重要吗?”
刘不一恶狠狠地说:“我不是说过,他是我老师,不许动他。”
胡为脸色转喜为怒,不屑地说:“哼,你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气哼哼地走开了。
刘不一恼怒不已,气得牙痒痒,一直等着胡为。
“听说‘日新号’入港前突发大火,不知道市长怎么看这件事,上边派来欢迎韩教授的欢迎团要怎么办。”终于有人忍不住提出了柳林心中的疑问。
市长瞬时神色转喜为哀,颇为动容地说:“韩教授乃是国家的栋梁。横遭此祸,我心里也是十分惋惜啊。我已经就此专电告知行政院了。府院指示:兹事体大,要妥善安排。让我市全力配合调查团查清火灾发生原因。”
“那调查团呢?”那人继续问。
市长答道:“就由原先的欢迎团改任。”又补了一句,“上边想借这机会好好理一理混乱的航运秩序呢。”
听者纷纷附和道:“嗯,是该好好整顿。”“太不小心了。”
柳林听了这一句,知道不过是走过场的伎俩,心里凉了大半,但仍旧忍不住问道:“坊间流传,韩青夫妇被反锁在客舱内,才因此遇难。失火一事或有隐情。市长怎么看?”
市长一愣,然后释然道:“坊间传闻不足为信,一切自然要以调查团的结论为准。”
有人说:“听说调查团的团长与市长曾是十年的同僚,若有消息,还请市长告知我们。”
市长笑道:“事关重大,我岂敢随意探听。大伙还是听调查图的报告吧。”
柳林明白此事已然无指望,气涌心头,愤愤地离了人群来到靶场。他一眼看见桌上的猎枪,一把拿起来忽然就瞄准刘不一。
一声枪响惊了众人。刘不一惊出一身冷汗,回头望着柳林。柳林慌忙丢了猎枪,故作抱歉状,小跑着过来向刘局长道:“抱歉,刚才看见一只白脸的野鸡,十分稀奇。一时技痒,竟忘了知会各位。让大家受惊了,尤其是刘局长,我更要说抱歉。我最近闲得慌,却不知道何处去,看到好玩的好笑的,就什么都顾不上了。”柳林似笑非笑地看着刘不一,似乎在为自己的失误而道歉,又似乎在轻蔑地讽刺刘不一。
刘不一尴尬地回答道:“没事,没事。”
众宾客各自散开尽情享受雨过天晴后的欢乐时光。独柳林和刘不一怏怏不乐。
事情正如柳林所料想的那样:一切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欢迎团原本是为调查韩青检举的贪腐问题而设,一个都极不情愿来申江趟浑水。那些原本如临大敌的欢迎团松了一口气,苦差变成了美差。他们匆匆上“日新号”走了一圈现场,便在申江警察局的“意外失火”报告上签了个字就打道回府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