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兮抬起头看向端云,微点了下头。
端云满面痛色。
厅里除了云战一家子、云锦、茹氏之外,另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周显,另一个是位年近古稀头发花白的长者。
“云锦搬把椅子过来。”云战吩咐。
云锦飞快地搬来把椅子,放在云战示意的位置,与那位长者隔着张高几,而后虚扶兰兮过去坐了。
“徐老请——”云战向那位长者示意。
“小婶——”云锦站在兰兮身边,眼巴巴地叫了声,又努努嘴,示意她赶紧配合一二。
兰兮坐着未动,有些犹豫的样子。
然后,她听到耳边传来一道细微的声音:“主子,要走么?”
兰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说话的是墨衣卫,忙轻轻地摇了下头。
过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兰兮提起的心才放了下来,她还真怕墨衣卫以为她被欺负而擅自冲进来劫了她走。
“小婶!”云锦又叫了声,还悄悄扯了扯兰兮的衣袖。
“有劳了。”兰兮扬起一抹淡笑,抬起手放到软垫上。
她也想看看,旁人凭了她的脉后会如何说,上回周显倒是凭了,却并无他言,不知是没有发现她脉象的异样呢,还是不愿意说。
这位徐老凭脉,极慢,约摸用了一盏茶的工夫,他才缓缓收回了瘦骨嵝峋的手。
“怎样?我小婶没事吧?”云锦先就问道。
云战便也道:“但请徐老直言。”
徐老却是冲云战拱了拱手,继而是茹氏,而后摇了摇头。
这便是判了兰兮的死刑了。
云战脸上仍是喜怒不显,“周显替我送徐老去客院休息。”
云锦站在兰兮身后向跪在地上的端云狂使眼色,无奈端云一脸愧痛交加,呆呆地盯着地面出神未理会得,直把云锦急得不行。
正妻无子,按云家的族规,是要休弃的!
“端云先起来。”云战又道。
端云缓缓起身,垂首站立不动。兰兮也是垂眸默然而坐。夫妻俩连眼神交流也无,身上都带着某种静寂的气息,仿佛要就此听天由命一般。
“你们自己说,接下来怎么办。”云战的目光落在兰兮身上,带着穿透人心的冷厉。
“还能怎么办?休妻!”许氏端庄的脸因痛苦而显得有些扭曲,她看着兰兮,目光如刀,“到底我们云家跟你有何深仇大恨,你要如此害我儿端云?便是他休了你,他也凭白地背上个出妻的名声,将来他的妻子不再是元配,他的儿子也永远不会是元配嫡子……”许氏心如刀绞,她如天上曜日般的儿子,怎地要被如此作贱?
端云像哑了一般,只是不语。
云锦咬咬牙,冲过去准备跪到端云身边,忽然脸色一变又跑回去拉了兰兮再跑过去,扯着她往地上跪,另一只手同时扯端云,三人抖抖索索地一起跪倒在地。
“叔爷,叔祖母,锦儿相信小叔小婶定然是情之所至方想相偕白首,绝不是存心故意地相欺于您二老。锦儿虽混帐,素日也知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的道理,既然如今小婶已经成了我们云家的人,除无子之外并无旁的错处,叔爷叔祖母何不给小婶及小叔一个机会,毕竟——”云锦声音一顿,“小婶过门时日不多,这时谈无子尚有些早,虽有大夫诊断在此,但谁能保证不会误诊?便是诊得无错,谁又能说一定不会有奇迹出现?锦儿以为,若仅凭一句诊断将小婶休离,对小婶十分之不公平,也是陷小叔于不义,陷云家于不义!锦儿斗胆,请叔爷叔祖母明察,明断!”
说完,云锦在衣袖的掩护下,左右手各自揪了一把,示意边上这一对赶紧自辩讨饶。
在云锦心里,无法生育子嗣固定极不好,可新小婶却是极好的,活的人总比死规矩重要。要实在没有子嗣,了不得将来他将自己儿子过继给小叔当孙子好了,他大方得很,一定给嫡子!
真是皇上不急,却急死太监。
端云二人仍是一声不吭。
云战若有所思地看着云锦,似乎在认真思索他方才的那一席话。
“你的小婶身上有娘胎里带来的毒,便是能侥幸捡回一条命,这一辈子她也休想能有自己亲生的孩儿。小子你也莫犟嘴,我活到这个岁数,却是知道,铁板钉钉的事实处处皆是,异想天开的奇迹哪里也无。既知无望,不如早作了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茹氏说话。
云锦顿时怒了,叔爷叔祖母他无法,你一个老妾,算什么东西?
“主子们的事,何时轮到一个奴婢指手划脚操心置喙?!叔爷,这就是咱们长宁侯府的规矩么?若真是如此,侄孙倒是要替太祖母说上一句,叔爷家的这后院也该理理了!”
茹氏生平最恨的,便是一个“妾”字。
在昆城这个侯府,跟“妾”有关的字统统都被规避了。
她自己,先是茹夫人,后是茹老夫人,从来没有被称过“姨娘”。
甚至,连下一辈的云战的后院,也不见“姨娘”二字,所有的妾室都以名字加称夫人,例如叫刘珍珠的,便称为珍夫人,人只道长宁侯懂怜香惜玉,侯爷夫人贤惠大度,令一院子的妾室跟有诰命的夫人一般尊宠,谁又会想到个中原因却是缘自茹氏的忌讳,以及老侯爷对她的百般纵容。
被“夫人夫人”的叫了几十年,说她自欺人也好,实力使然也罢,茹氏倒还真有些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如今,却被云锦当众狠狠打脸。
每一下,都直接抽到她心里最恨之深处。
云锦,很好!
茹氏望着云锦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并伴随着云战恼怒的断喝声——
“云锦住嘴!”
云锦此刻却是斗志昂扬,义愤满腔,干脆抛下小叔小婶傲然起立,跟一个妾室说话他怎么能跪着呢!
“叔爷叔祖母念你是太爷爷身边的人,敬你三分,你也当知些好歹顾些廉耻,别忘了尊卑规矩,不然,就别怪人不给你留脸面!”
云锦越说越顺,气势越说越足,最后连端云都忍不住抬起头朝这小子投去激赏的一瞥。
茹氏心里已经气得想杀人了,面子上也快挂不住了,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善于并愿意隐忍的人,她只有在对人对事一手在握的时候,才惯于掩藏自己的情绪,那种近乎不屑的冷淡其实算是她真正的情绪,认真追究起来其实不算是掩藏,所以,茹氏的喜怒不形于色,是有着很大的前提条件的,眼下,这个前提条件被云锦一脚踩在地上碾成泥,她如何还能不形于色?
“锦儿休得无礼。”这时兰兮说话了。
云锦正出了口恶气痛快着呢,听到小婶开了尊口,便勉为其难地翻了个白眼,偃旗息鼓了。
哪知兰兮并不是来劝架的,她语锋一转,对茹氏道:“你这么容不得我,莫不是因为我比你幸运,拥有了你梦寐以求却永远也得不到了的东西——心爱之人的正妻之位。”兰兮微微一笑,语锋又一转,“可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不能这么想,你与老侯爷那一辈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东西,云家的孙辈却能实现之拥有之,亦算是圆了老一辈的梦想,是该当欣慰的。”
“小婶说得好!”云锦马上喝采。
茹氏心里只有两个字,该死!
却是再也忍不住,“啪”一声拍了桌子。
“放肆!”
几乎同时,云战那边也拍了桌子,“放肆——”
继云锦之后,兰兮站起身。
接着端云起身。
“可你想过没有,我们之所以幸运,是我们自己值得。是因为——端云比祖父情深,我,比你勇敢。我们,没有你们贪心,要了这,还要那,有了二角,还想要四角俱全。”
兰兮确实是想激怒茹氏。
今天这事,她虽不知起因,但茹氏既然来了,那么,此事便与她脱不了干系。
兰兮本来的打算是能从则从,能忍则忍,以不变应万变,全交由端云去处理。因为,端云今天有些奇怪,别人看不出来,兰兮却是知道的,别的不说,刚才在他们逼着要诊她的脉时,以端云的性子,肯定会拉着她扭头离开,而不是硬撑着留下。
可是,想到苍离带来的消息,她突然很不想让茹氏如愿,哪怕只是暂时的。
她也想过,会不会妨碍了端云的计划,不过在云锦痛骂茹氏的时候,她能感觉到端云周身的那种放松,所以便放心地加入了云锦的阵营。
反正,她的老底被掀开了,不如放手一闹。
茹氏忍了又忍,才动了口而不是动手,“侯爷,你也觉得老身没有资格管这事么?”
云战忙道:“您老肯过问,这是他们的福气。”
不谈有没有资格,只讲敬老,讲人情。
茹氏心里冷笑,到底没忍住怒火,“侯爷这是怪我多管闲事了?”
“自然不是。”云战答得客气。
茹氏冷笑一声:“我只问你一句,依你之见,这事,我管得还是管不得?”
这话问出,茹氏冷冷地看着云战,定等他的答案。
云战却犹豫了。
他这一犹豫,也便是给了茹氏答案。
答案是,否定的。
茹氏闭了闭眼,老眼中精光敛尽,最终却仍是没能忍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