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相逢却似未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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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痛明摆在那里,看的见摸的着,但是,无论多重的伤口迟早都会愈合。而别人的痛苦,不说的话,也许永远想象不到有多疼,有多难以忍受。

——水玥颜呓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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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玥颜睁开双眸,日边华盖散去,阳光混着尘埃趁机从窗外跃了进来。身侧天青色的床帏随风微微摇曳,光影斑驳地打在她的脸上,刹那间白皙的肌肤色泽犹若琉璃一般透明。

“颜儿!”程佛儿和水桓远急急地扑到她身边,面上都笼着一层灰色的疲倦,眼中却闪耀着忧虑且惊喜的光芒。

水玥颜眼中的光芒扑闪着亮了又灭,她茫然地看着她的母亲还有哥哥,面部的肌肉哆嗦了两下,一瞬间又晦涩地僵硬了起来。

“颜儿你……”程佛儿看着水玥颜眼里的情绪犹若死灰一般,心头百转,忍不住伸出手,细长的手指轻轻摩挲在她冰冷的脸上。

“我欠堂姐的命,所以理当偿还。我欠天白的命,所以理当偿还。只有还清了他们,我才能回家,才能安心地阖上眼。”水玥颜抬头,目光迷离地落在母亲有些惶恐的眼睛上,凉薄地笑笑。原本以为自己孓然独立,现在才发觉,真正孤寂的人,是堂姐。可堂姐又是幸运的,至少,她有天白。

“嘘——”水桓远怜惜地摇摇头,有些明了地凝望着泪流满面的妹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她欲言又止的唇上,轻轻地道,“傻丫头,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我们慢慢来,一点一点,找回真相。”

“真相……”水玥颜原本灰暗的眼眸突然亮了起来,她抓着水桓远的衣袖,断断续续地问道,“建元城是不是着火了?官府是不是有通缉令发出?”

“远儿?”程佛儿莫名其妙地看着神色紧张的水玥颜,又看了看一脸严肃的水桓远,愕然道,“颜儿,你昏迷了一天一夜,又从何而知陛下旧邸被焚,建元令发出通缉令捉拿纵火之人?”

水桓远凝视着妹妹,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甚至,他一时之间也无法猜透眼前人此刻的万种心思,所以,他低声道,“母亲,您身子不好,又看顾颜儿一天一夜,也该休息去了。”

程佛儿长长叹了口气,心底一阵无奈压着另一阵无奈,纵有千言万语涌到喉间,一时却不知从何开口。只得站起身,缓缓离去,临出门口,她转过身对水桓远道,“无论颜儿做了什么,她都是你的妹妹,切记切记!”

“儿子明白。”水桓远目送着母亲带着侍女们离去,这才重重地叹了口气,“颜儿,我不知道陛下到底将何人关在旧邸,但你此计未免太过冒失。人既已救出,又何必要纵火烧那角楼?”

“救人为一计,送他们出城为另一计。”水玥颜神情是安静而凄凉的,眉梢眼角却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以为,我救出人后必然安排他们立即出城,其实,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是说那些人仍在旧邸?”水桓远垂首沉默了许久,神情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不错,此计甚好。只是,你打算如何送他们出城?须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玉螭,只怕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这个……”水玥颜的眉头不自觉地锁紧了,带着几分担忧道,“我不能说再多了。现在,已经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你既然知道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就该明白,自始至终,你与水家都是荣辱与共的。”水桓远不以为地笑了笑,拍了拍妹妹的肩膀,“何况,我已经习惯为你收拾烂摊子了。过去那几年的小打小闹,甚没意思,如今你回来了,哥哥才觉得这天又蓝了。”

“哥!”水玥颜藏在心底千压万碾的悲伤,终于忍不住吃力地破茧而出,她扑到水桓远的怀里哭道,“我对不起祖父,对不起爹爹,对不起娘亲,对不起你……还有堂姐,我竟然因为一己之私害了她。”

水桓远温柔地将妹妹冰冷的身躯拥入怀中,抚摸着她的发丝,“记得么,哥哥刚才说过,真相也许并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这世上有朱颜改,但是,除了人皮面具以外,没有人能做出完全一样的脸,除非,你们本就有血缘关系。咱们这一辈,就你和惜言两个女孩,而我查过她的脸,没有改过的痕迹,更没有人皮面具的痕迹。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会让她以失忆作为借口,蒙蔽了母亲、父亲还有祖父。”

“我不懂……”水玥颜捂着头,低声道,“即墨菡萏曾经说过,我中了毒,九阴离魂散的毒。也许,这毒就是我从什么地方找来的,然后趁着某此机会,让堂姐和我一同服下。”

水桓远闻言,抬起眼,神情复杂地盯着水玥颜,沉默了片刻,而后苦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么,从小到大,调皮捣蛋无数,但你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尤其是亲人。再痛再伤心,你也只会倚着那株柳树哭。去下毒?这胆子你倒有,可你没这个心。”

“那为什么……”水玥颜轻轻地摇着头,似乎悲哀地笑了,“哥哥,替我修书一封,就说我旧疾又犯,请即墨菡萏来建元城一趟。到那时,只要即墨菡萏号过水夕颜的脉,便知道她有没有中过九阴离魂散。”

““情”之一字,能让人生,能让人死。颜儿,你勘破得了命关,却勘破不了情关啊!”水桓远的脸上又恢复了刚毅冷峻的神色,“为了保护你,我会暂时将你真实的身份秘而不宣。但是,颜儿,你要想明白,真相大白那一日,你得到的是否就是你想要的,你失去的是否是你愿意失去的!”

水玥颜轻轻地摇着头,“陛下决定了的事情,没有人能够阻止得了。”

“赐婚的旨意上,只有两个名字,一是水夕颜,一是水玥颜,要做谁,由你自己决定,要嫁谁也由你自己决定。”水桓远沉声道,“这并不算是欺君,所以,你大可放心。”

“哥哥,如果他已经知道真相了呢?”水玥颜苦笑着,声音也越来越低,“如果他的棋局上,我们兄妹相认,母女相认是他早已布好的呢?”要知道,天下间,唯一能堪破孟玄胤棋局的只一人。而那个人,也是她负了的,伤了的人。

水桓远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怜惜地用锦被盖住她的肩头,“时间还很多,如果你愿意,我会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水玥颜凄凉地笑笑,倚在哥哥的怀里,低声道,“该从那里开始说起呢?呵呵,就从我被天白救起,满腹牢骚地坐在窗边抱怨自己的名字开始吧。”

就这样,水桓远默默地听着妹妹叙述这两年来的种种。

幸福时,他替她开心。

悲伤时,他为她叹息。

危险时,他紧紧地抱着她,给她温暖。

无奈时,他轻轻摩挲着她的头顶,给她力量。

就这样,水玥颜哭着,笑着,眼泪不止。记忆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晰,许久之后,连太阳都到了头顶正中,他泪眼婆娑地问水桓远,“哥,是不是我死去比较好,这样,无论是裴惜言还是水夕颜,都会活得幸福快乐。”

“不是。”水桓远的思绪被拉得很长很长,仿佛穿越过时光的隧道,回到了遥远的过去,陪伴着妹妹同哭同笑。“你成就的是裴惜言的威名,你成全的是裴惜言的幸福。而被糟蹋的,是你的清誉;被舍弃的,是你的幸福。颜儿,哥哥并不是要你自私,可你要明白,什么才是你应该紧握在掌心的。”

“握在掌心的……”水玥颜的眼睛深邃得望不到尽头,她顿了一顿,声音沙哑地道,“之前,我可以恣意狂放,可以肆无忌惮,那是因为,我是孤家寡人,天王老子都不怕,头掉了不过是个碗大的疤。”

“胡说。”水桓远好气又好笑地在水玥颜头上轻轻一敲,“这些混话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虽是混话,哥哥不觉得豪气的很么?”水玥颜嘴角渐渐浮现笑容,她不喜欢被人欺负,但她喜欢这种兄妹间亲昵的感觉,“我就不信,哥哥在军中说话也像现在这么文绉绉的,只怕……更难听的混话都有呢!”

“你这丫头!”水桓远从来都说不过妹妹那张嘴,所以从小都让着她,如今水家的宝贝失而复得,自然更是珍而重之。“陛下旧邸环境复杂,能留在那里的都不是省油的灯。况且,在建元城周边郡县若是遍寻不见,陛下自然会将视线放到建元城。虽然没有人敢搜陛下的旧邸,但若是圣旨在手,又有何不能的。颜儿,你可想好后面该如何走了么?”

在水桓远心中,妹妹一直都是柔柔弱弱的。怎么看,她都应该是捧在手心里,含在嘴巴里被千般宠,万般爱的女子,要让她独自一个人与陛下博弈,他终究是对她不放心的。

水玥颜强迫自己不再回忆那些看似风淡风清,实则险象环生的往事,轻声道,“既然我身边有钉子,反间计便可。”

############

油终耗尽,灯火渐渐熄灭,修长的火苗扑闪扑闪,跳动得厉害,仿佛竭尽所能做着最后的挣扎。时间如沙漏,一点一滴的漏个不停,让在无所事事中期待它可以如流行划过的人难免心焦。

天地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全死了。听不到虫鸣鸟叫,犬吠鸡鸣,一如置身在荒山野岭中,唯有无边无际的黑与万籁俱寂的静。

白玉镂空香炉氤氲着淡淡的白芷馨香,水玥颜坐在几案边眼睁睁地看着灯火摇曳,手中慢慢打着络子,十指翻转,彩线交缠。突然,她心中一动,仿佛听到几丈之外有细碎的声音传来。精神不由得一振,继续侧耳凝神的听,果然隐隐约约有脚步声渐次从墙壁外传过来。盏茶的功夫,那细碎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好似已和她仅为一墙之隔。

水玥颜唇边刚刚绽出一抹笑意,却又转瞬逝去。眼见着月白色的衣袂在眼前出现,心中更是泛起复杂的情绪。

两人沉默对峙良久——

“既然病了,为何不好好休息,反而派人传信约我前来相见?”孟玄喆轻轻的叹了口气,俯下身看着那张清秀的小脸,“你让我救得人我已经救了,为何还是闷闷不乐?”

水玥颜苦涩的笑笑,当真是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也许,她该问他,是不是早就忘了那个曾经和他一同泛舟溪上的言儿;也许,她该问他,最初让他动心的到底是她这个假言儿,还是堂姐那个真言儿;也许,她该问他,那榆钱鸡蛋馅儿的馄饨可曾让他想到什么……

只是……

一时间,眼泪簌簌的往下流,喉咙口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话哽咽着说不出来。

“你就这么担心他们?”孟玄喆的心一紧,他不想救那两个人,但这是他与她的约定,而他,不愿也不想毁诺。

“你……”水玥颜蠕动着嘴,两片看似薄薄的唇艰难开阖,虽然下定了决定要说,却怎么也做不到直截了当的开口。

孟玄喆见她神色有异,心咯噔了一下,一种不详的预感从心底扩散开来,顷刻间萦绕全身。空气中死一般静,他不安的握紧拳头,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我要听实话。”

“我担心。”水玥颜低低咳嗽,清了清微有不适的嗓子,清冽的声音如潺潺流水,叮咚而出。“于私,他们救我护我陪伴我,之后种种,纷繁诸事,你我皆清明。如今,他们身陷囹圄方才脱困,又前途未卜,我如何不担心!于公,惜柳楼和独孤山庄同时失去主脑,纵然各家掌柜可以临危不顾,但谁能保证,那人不伸出手将它们握于掌心!”

“这是在所难免的。”孟玄喆看着她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了打着转簌簌的落下来,飞快的滑过脸颊掉在第满上,零落成坚硬地面上的一朵凄艳的花。不由得抬手拭去她的泪水,“只不过,凭你的心思岂是这般容易就将惜柳楼拱手让人。谁若是贸然吞噬你的心爱之物,怕是要损了夫人又折兵的。”

“谁告诉你惜柳楼是我的心爱之物了?”水玥颜紧紧提起的心一紧,冰凉的嘴唇转眼被自己的牙齿咬成了深紫。她之于他,不过是两条偶然相交的线,虽然曾在某一点交会,却向着不同的方向发散,永远不可能回头,也永远不可能再相交。彼此的距离,只会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曾经,生离死别的痛,让她以为他们再也不会重逢。如今,重逢了,伴随着这份惊喜而来的还有诀别。

“难道你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她转头,淡淡回应,心旌片刻摇曳。

“你这种反问的语气其实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夜风不知从哪条狭小的缝隙中攻城掠地的挤进来,水玥颜的额头上一阵寒冷的凉。她压抑着叹息,低声道,“好,我记住了。”仿佛魂不在身上,声音沙哑的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孟玄喆轻轻握着水玥颜冰冷的手,心疼的将手放在自己的唇边,温柔的替她哈着热气,一面不动神色的凝视这她的表情。“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是我不知道的?”

“没有,我只是想不出他们离开建元城后,何处能让他们安身。”水玥颜收敛了眼眸中哀伤,纵然她明明想叫,想哭,想闹,想撕心裂肺的哭喊,可是她只是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拳头,凌然的站立在房间的中央,任那一丝一丝从缝隙里挤进来的夜风不住的耳旁低低的呼啸,仿佛天地之间,一切的一切,都化为虚无。

对与孟玄胤,她并不能够明白太多的事。其实,他到底是贤君、明君、仁君或是暴君,与她并没有太多的关系。但是,为了掌握这看似华丽的江山,他已经铲除了太多的阻碍,难道,还不够么?

水家与皇室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到底是手握雄兵,纵然镇守边关数百年,可谁都知道,皇室其实是既倚仗又忌惮。

孟玄胤的心怀之广非常人所能及,同时,他的狠戾和决断也异于常人。他与水家联姻,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水家会为了规避外戚之嫌,拱手将兵权让出。只是,边境数镇的军民,岂会那般容易就听他的调遣。

除非孟玄胤想三面迎敌,否则,他应该会留下哥哥镇守边关。想到这里,水玥颜蓦然笑了,其实,平衡力量的最好办法就是将公主嫁入水家。

孟玄喆看着水玥颜眼中的死寂,却不清楚她究竟是伤心到了极致还是早已经,已经将心碎裂成再也无法拼凑起来的琉璃碎片。

似乎月儿升了又落,繁星洒满了天际又被云悄然隐去。时间安静的流淌着,消失在无垠的黑暗里。现实冰凉的让人的嘴唇冻得发紫,仿佛连所有的语言都冻成了僵硬的冰柱,牢牢的扎根在水玥颜的心里。

良久,阴郁的突然让人可怕的水玥颜才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嘴角泛起一丝矜然的冷笑,她轻声道,“这盘棋,我一直以为自己身在局外,现在才知,真正下棋的人是你和孟玄胤。而我们这些人,是棋子也罢,是牵线的木偶也罢,终归有被放弃的那一日。那么,可不可以提前告诉我,任务到底是什么?我到底要做到什么,才能离开棋局,离开这里?”

“离开?”孟玄喆紧张的盯着水玥颜那张悲戚却也绝望的脸,似乎感受到她心中的惶恐和无助。他的的嘴唇颤动着,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往日的点点滴滴都浮上了眼前,她的低笑轻颦如电石火光般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令他心乱如麻。“要么告诉我你在恐惧什么?要么……”

“任你折断我的四肢,将我囚禁,对么?”水玥颜仰着脸低低笑,那断断续续的笑里,仿佛有滴不尽的绝望扩散开来,将两个人笼罩在异常凄凉的气氛中。好半响,她停住笑,侧着脸避着烛光对他说,“你既不是他,又为何要执着于我?你若是他,心中本无我,又为何要执着于我?你们都是高高在上的王者,而我,不过是这个世界上最渺小的一粒尘埃。”其实,她的心自从重逢后,就带着隐隐的失望,记忆中那个朗月济风的男子,难不成亦受了巅峰权力的引诱,踏上通往御座的血腥之路。

她的侧脸被微弱烛光覆盖在光影里,泛着一层浅浅的白光。顺着她的目光过处,蜡烛光芒笼罩的空气里,无数的尘埃不停在翩跹舞蹈着。而她的身体,犹如一株被暴风雨肆虐摧残而过的嫩绿青草,瑟瑟发抖。孟玄喆的神情明显黯然,苦笑着脱下身上的外衣,轻轻盖在她的肩头,然后将她整个人都拥进怀里。

记忆中,那种带着温暖裹着他身上那股清清爽爽的味道,再一次将她紧紧包围。水玥颜想要幸福地轻呵一口气,可眼泪却止不住的滑落。“你爱的人是裴惜言,而我,自始至终都是水玥颜。”

“我知道。”孟玄喆回给水玥颜一个暖如春风的微笑,虽然回忆起过去的种种,酸甜苦辣五味杂陈。但他仍是低下头,指尖在她的掌心轻轻写下一个字。

郎朗的声音如春风起,吹走郁结在她心头平静一池的湖水,流逝的时间瞬间凝结在这撕心裂肺的一刻,心微微一痛,她愕然地看着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字?”

“原本不知道,但自从某个人写给我以后,就刻在我的心上了。”孟玄喆的眼睛里燃起两团小小的火焰,墨色的凤眸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更加深邃,“只是,重逢之后,她却将我完全遗忘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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