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毕，施悦纱道：“这是《怨歌行》，讲的是古来宫中女子的爱恨怨仇。但只取了其中的四句。”想一想：“莫非当年京娘她，王妃做得不顺心，所以想要出家？”

老僧微微迟疑，摇了摇头：“老僧是个出家人何以懂得一个王妃的心？不过她生活在一个凶悍的国家，想必有苦难言。”

闻声，施悦纱一个哑然。

自古君王最薄情。美丽堂皇的皇宫不过是承载女人希望、失落、眼泪和仇恨的地方。京娘出身柳巷，视情重生，可惜偏偏寄错情意。可她不也如京娘，曾经把至深的情意寄托在一个外敌的身上，而且时至今日亦徘徊在愁苦思痛中。

完颜宗汉亦具帝王之相，或许若干年后她会是下一个“京娘”。但不同的是，京娘承受的只是相思和失宠之苦，而她更要承受亡国之痛。

思及，施悦纱狠狠咬一咬牙，不再追究琵琶上的诗句。

蜡烛无声无息地燃去半截。一滴一滴的红泪落在烛台上似一声声的幽叹哭泣在静默的密室。

片刻，她想起英王妃和完颜晟，问道：“前辈，今日傍晚时分你可见一男一女进过寺？他们在哪个庙堂？”

话音刚落，老僧迟疑的双眸豁然闪过一色微蓝的星光，仿佛一个将死之人回光返照。他凝视施悦纱，语无伦次道：“有，当然有！就在后院的大雄宝殿。我不想见他们。你自己去。”

施悦纱暗猜当年完颜晟前来讨要京娘时或许与老僧交过手，所以他闻风色变，畏忌三分。便安劝道：“前辈，我们是汉人。人多力量大。不用怕他们金人的。”

“不是！不是！”老僧速然站起，慌慌张张地边跑，边反复低估：“人如龙，马如虎，上山若猿，下水若獭，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

句句若无形的锋针刺骨刺耳。

凝望老僧奋力冲出密室的身影，施悦纱黯然苦笑。

老僧久经风霜，远离世俗。连他也长他人之气，灭自己之威，汉人之中还有理智和自尊吗？

脑中无限的胀痛，恨不得马上杀了金人替汉人争一口气。但路经清凉寺最里的一座大殿时，扑鼻而来的清冷空气还是逼得仇恨的心清明起来。

大殿附近有三个面目凶神恶煞的守卫巡逻。很明显皇帝就在里面。施悦纱轻轻一跳，落至殿顶，随即小心翼翼地掰开数块瓦片。

清凉寺虽是一片颓败狼藉，但内殿却是灯火辉煌。远远可见菩萨前的长明灯袅起淡白若无的清烟，丝丝缕缕没入空气中。英王妃坐在完颜晟身旁，嘴巴动了一动。施悦纱晓得她在说话，速将耳朵靠去砖瓦。

这时，英王妃略略放声，怯语道：“父皇，兰芝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我们女真人向来直言不讳！说！”

皇帝命令一下，只听扑通一声，英王妃急速下跪道：“兰芝恳求父皇不要置汉哥哥的罪。”

“朕何时说要处置汉儿了？”

英王妃道：“汉哥哥为了一个女子毅然同意停战固然铸成大错。父皇定不会轻绕。”软一软：“兰芝过去的确痛恨汉哥哥抛弃兰芝，也多番闹事，但现在兰芝都想通了，只要汉哥哥过得好，兰芝才能放心。兰芝的心还是向着汉哥哥的。兰芝不想汉哥哥有事。”她的声音婉婉多情，隐有割舍不去的缠绵之意，仿佛朦朦如烟、轻薄若雾的细雨下坠落的海棠，知情煽情亦痛情。

施悦纱的心有一瞬火烧般的欢悦，旋即绞杂起无望的痛惜和忧愁。他是真心，但这片真心能换回什么？能换回千千万万百姓的安居乐业吗？也许只有施悦纱这个人。

完颜晟似有感触，迟钝片刻道：“女人多败事。朕可以不处置汉儿，但绝对不能放过那个汉女。现在，他可以为了一个汉女停战，他日定也会为了那个汉女，毁了我们女真族的百年基业。”

“不！不！”英王妃忙道：“若是杀了汉女，只怕汉哥哥会……”

“朕相信他在江山和美人之间还是会选择江山！”

完颜晟愤然一声，英王妃连连伏地说了数个“皇上说得是。”其势卑微得宛若一个犯错的宫女乞求皇帝的饶命。完颜晟微露意外而迷茫的神色，问：“兰芝，你怎么了？你把朕叫来这里到底要说什么？”

英王妃俯身道：“兰芝斗胆。皇上万万不可处置那个汉女。”但听完颜晟“哦？”一声，愈发来了胆量，“汉哥哥可以在那汉女消失的头一年内，以酒消愁、不理政事。若是让汉哥哥知道皇上杀了那汉女，只怕……”弑君两个字英王妃没有当面说出，但完颜晟明显已经猜出了心意。只见他冷冷瞧着英王妃，眼中若要喷出火来。英王妃刚一抬头速又低下，“但愿兰芝杞人忧天了。兰芝相信汉哥哥的心还是在金国的，要不当初他怎么连最深爱的妻子也要利用……”话至口，突然发现失语，但已经来不及。

完颜晟的眸中闪过一丝泄恨的光芒，随即倒抽一口冷气问：“怎么个利用？你说说！”

英王妃知道避不过，老实交待道：“四、五年前，汉哥哥赶走宋国郓王之事，皇上应该记得。兰芝听人说，汉哥哥是故意气走郓王，以此让他产生夺妻之恨，犯上作乱。如此便有了撕毁金、宋联盟合约的证据。”

后面的事完颜晟都清楚。那封撕毁合约的密函也是完颜宗汉弄来的。遂缓一缓语气，道：“兰芝，朕不是说过。女子不得干政。”

“兰芝不是干政，兰芝是担心父皇安慰。”

此语即出，完颜晟的神情速然凝滞如冰。施悦纱亦心头如泼一盆凉水，瑟瑟发冷。

真情？！不过是一件工具，一个玩偶。就连温润如玉的心也是虚假的。回想往日与他如胶似漆的亲密，一口血似在喉咙口随时喷涌。心底一个劲地懊悔：我为什么这么傻？锦瑟上过一次当，为什么我还要重蹈覆辙。上天剥去我对他的记忆就要我忘却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我为什么还要清醒？为什么还要跟他长相私守？

“不！”积郁长久的哀痛骤然爆发的一刻是撕心裂肺的。瞬息，有数块砖瓦震动，哗啦哗啦地落下。

“谁？谁在殿顶？”

“快！快！保护皇上。”

但闻几声粗暴的守兵吼叫声，施悦纱还来不及挣扎，已束手就擒，被带至殿内。

完颜晟瞅她一眼，森冷问：“柳蔓清，你不是誓死不为金国人祈福么？这么晚了，你来清凉寺做什么？”

施悦纱忿忿悲慨道：“民女今生今世不再是柳蔓清，民女……”刚欲一语道出对狡诈的金国人满心的痛恨，忽的一想：若是就这么死了实在太便宜了那个完颜宗汉，遂转言道：“清凉寺本乃大宋国寺之一，民女前来祭拜并无过错。”

完颜晟见施悦纱早已又怒又气，哪里有心纠缠。大臂一挥，愤然崩一个字：“斩！”随即有一守兵走上前拉了一把施悦纱。施悦纱愤愤地甩了甩手。

“慢着！”英王妃骤然下跪道：“皇上，柳姑娘毕竟是汉哥哥明媒正娶的，不能说杀就杀。而且她还是倚萝的亲生母亲。”

“倚萝？”施悦纱切齿地咬一咬舌头，“我居然……”

痛惜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落在手背溅起灼热的温度。

英王妃并不理会施悦纱，面朝完颜晟续道：“皇上，汉哥哥情牵柳姑娘，若……”

“住嘴！”完颜晟暴喝，本来就厌恶的眼神愈发的仇视，“朕就要赌一把，朕倒要看看到底是她重要还是朕重要。”旋即，对一名守兵道：“传朕口谕，明日午时，火刑伺候。”

“我……”

“带下去！”完颜晟一声令下，另两个守卫左右一夹，带走了施悦纱。英王妃本要规劝，但见完颜晟心意已决，还是住了口。

似冰凉清水的夜色洒进监守室的瞬息，施悦纱有一刻模糊的记忆，仿佛许多年前她也囚禁过。只是不知道那一次她是如何脱险。

清凉寺英王妃与完颜晟的话语沥沥在耳，若年关的钟声一声一声震打着濒临绝境的心。头脑几乎要裂开一般——是他把我推去了绝境，是他毁了我的记忆，是他让我的手染上了鲜血，亦是他让我成为背负罪孽的人……

雪亮的恨意在眸中一闪。施悦纱捏拳狠狠椎去壁墙。心头再次萌生一个闪亮的“杀”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