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在西辽居住数年,许是对契丹人情意浓厚,送至雁门关口,便与蔓清惜惜相别。蔓清心知子衿此番赶来助她归宋已是不易,更何况耶律攸是耶律大石的得力助手,若是强行要子衿随她归国,未免强人所难,遂并未规劝。
匆匆相见,亦匆匆惜别。蔓清不晓得说些什么,唯紧紧握住子衿的手,遥望群峰挺拔的勾注山。
三年前,初见雁门关,时逢腊月。大雪绵绵不绝数日,雄魄的山峰被掩盖得严严实实,难免令人心生压抑。可如今,东西两翼,山峦起伏,山脊长城,绵绵延伸。乍一眼望去,有过雁穿云,玉带联珠之气势。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可惜,关忧在,诗忧在,豪迈的心阔已是不在。
过雁门关就入宋国。
蔓清用子衿留给她的铜钱买了一匹俊马,换了一身男装,快马加鞭赶往京城汴梁。
阔别三年,汴京依如往日一派富贵祥和的盛世华丽之态,飞檐卷翘、琉璃华瓦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泛起耀目的金波,晃得人睁不开眼。时逢盛夏,许是池中的荷莲开到极盛,城内弥散着一股别致的清郁甜香。远远触闻,如痴如醉,心旷神怡。
蔓清手牵俏马漫步在汴河大街细望一景一物。比之往昔,大街愈发的繁荣昌盛。百姓们有的在茶馆休息,有的在相命,也有在饭铺进食。河里船只往来,首尾相接,或有纤夫牵拉,或有船夫摇橹,再有妇人竹杆撑水。
御街上的雨花楼已改名棠隐楼。瞧着楼前的庭院里植有的八株名贵的西府海棠,蔓清不由忆起当年在恽王府住过的日子。海棠树下,累累紫果,甜言蜜语。赵焕虽然害死复景堂数千人,但对她还算一片真心。
“公子是……”正思,门口碰上个熟人。蔓清见着眼熟,忙客气地躬身行礼:“严老板,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下可是王爷的深交,当初还在您的茶馆一起品茶。”
恽王爷与朋友喝茶是常事,严庆平日里接待客人也多,遂也想不起蔓清是谁,但见他丝衣名贵,气宇不凡,也不敢怠慢,伸手指引着去了上房包厢。
“公子请进!我这就送上我们棠隐楼的名菜。”
“好!”蔓清点点头,在圆桌一边坐下。扫视四周,厢房古朴典雅,案台上的一盏熏香鼎盈盈生碧袅袅烟云,茶香袭人,沁人肺腑。嗅之,蔓清微微蹙眉,暗道:这不是岁寒三友之味。棠隐楼里怎么也熏此香?
“小店名菜京城八绝来了。”伴随严庆的奉承声,厢门被推了开。两个小二在严庆的指点下将一道一道的佳肴奉至桌上。严庆按着上菜的顺序,依次介绍道:“金陵第一鸭:咸水鸭,姑苏第一鱼:松鼠鲑鱼,杭州第一肉:东坡肉,徐州第一狗:沛公狗……”
“好了!好了!”蔓清听得有点不耐烦,随意摆摆手。
“是!是!”
严庆眼尖,瞧着蔓清目不转睛地盯着香鼎看,忙取来,道:“这是小人寻觅很久的箫生鼎。鼎四周刻有十二生肖象征十二年一轮,相传有缘人能听闻云烟袅袅下箫声赫赫。若是公子喜欢,在下可以……”
“此香可是岁寒三友?”
严庆接口附和:“公子好鼻子。此乃幽毅香。取自翠竹之幽雅,青松之坚毅,冬梅之暗香。”
闻言一凛。蔓清哑然失笑。
严庆赶忙解释:“幽毅香乃郓王妃所爱。小店雅居的熏香是郓王妃命小人熏上的。若是公子不喜欢这味道,小人这就叫人换上别的。”
“不用了!”蔓清放下严庆送来的香鼎,散漫问:“郓王妃是谁?”
严庆稍稍凑去蔓清的耳坠小声道:“郓王妃就是昔日柳巷里的锦瑟。她命好,如今已是郓王妃。”
“锦瑟?!”蔓清略一惊悚,旋即收敛惶容,关切问:“她可好?”
“好!好!做王妃自是很好的。”严庆脸色古怪的赔笑。
“好!”蔓清取过青釉茶杯饮了一小口。茶香清冽,但入口苦味。“这是什么茶?怎么有点苦?”
严庆道:“公子,这是新进的杏仁茶。闻之香,入口苦,片刻又甘甜了。近日,京城里很流行这种茶。”
杏仁?
杏仁源自杏果,杏果源自杏花,而杏花与昭斓……突地,蔓清想起昭斓临终的嘱托,面色微微一沉。
难道锦瑟与金国攻宋息息相关?
闻满室若有似无的浮香,心中愈发浮想联翩。
救人且需对症下药,救国更要对正其人。既然锦瑟是突破口,不如就找锦瑟问个明白。
当下,匆忙一个起身,但一撇眼见刚才两个出去的小二匆匆跑了进来,又坐下来。
其中一个小二上气不接下气道:“严老板,郓王府的管家在催促我们把菜单送过去。”
“就快!就快!”严庆答应一声。两个小二就知趣地跑开了。
蔓清心下有疑,问道:“郓王府有家宴?他们的厨子不好?”
严庆赔笑:“府上那厨子说回老家探亲请几天假。偏偏这几天,郓王爷要纳妾。王爷看得起小人,就吩咐弄几桌好菜。”
“纳妾?”蔓清惊悚,但瞧着严庆同样的皱眉,平伏下惊动,道:“为郓王爷做事可是大事,严老板你先忙去吧。”
严庆答谢数声告辞出室。
蔓清拿起筷子,尝了两口用桂花、蜜豆、苦瓜制作的点心“用心良苦”。苦瓜经蜜豆汤一浇、桂花水一泡,虽是可口温香,但其心亦是苦不堪言。
就像锦瑟虽然风风光光地在外被人恭称郓王妃,但她的苦心谁又知道?
思及纳妾,蔓清不由寒心。上京那晚,郓王爷曾信口地说,愿放下贵族身份,陪她远离尘世的纷纷扰扰。可到头来只是忽悠的空话。两年来,他还不依是做他的王爷,三妻四妾供养在府苑。因为他,玉翠无辜被害,玉青赴其后尘,童氏病故,伊霜消沉。华美的王府承载了多少女人的期盼、失落、眼泪和欢笑。然而,她们一生能做的也许只有等待丈夫的恩宠、猜疑新人的出现和争斗最高的地位。
素来正妃之位需皇帝赐婚。锦瑟出身卑微。如何能博得皇帝认可?除非……
“严老板!”
“公子有何吩咐?”严庆恭敬地替蔓清满上一杯茶。
蔓清饮一口,替过一封书函,道:“把这个给郓王妃送去。”
严庆愣了愣,结巴道:“给、给王妃!公子与王妃……难、难道……”
蔓清二话不说,放了两锭金子在桌上,“只要严老板替我办了这事,这两锭金子就是你的。”
“好!好!我这就去办!保证办得神不知鬼不觉。”
过两个时辰,锦瑟果真应邀前来棠隐楼厢阁。三年不见,锦瑟已是判若两人。进室,有两个美貌丫鬟搀扶。待跨过门槛,锦瑟随意摆一摆手,两个丫鬟知趣地站在门外,垂下门帘。
蔓清飞快地扫去郓王妃,一双含情脉脉的美目已变得说不出的妩媚与凌厉。肌肤一如往昔,细腻柔美,面似桃花带露,指若春葱凝唇。发髻是华贵的朝天髻,配以红宝石簪钗点缀。乍一眼,光艳耀目。
见蔓清,锦瑟微一悚然,过后盈盈一笑,一把拉过蔓清的手道:“柳姑娘,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怎么一身男儿装?”边说,边弯身下坐,“方才送信的小厮说有位俊朗非凡的年轻公子找我,我还纳闷是谁。想不到是你。”她的声音柔美,满含久别重逢的亲切感,但一双美目触视上蔓清时俱是微微一变,仿佛是一种顾忌,担心蔓清的归来会给她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国家危在旦夕,蔓清无心与锦瑟闲聊家常,轻轻“嗯”了一声,旋即紧紧拽住锦瑟的手,紧张地问:“锦瑟,你要帮金人攻宋?”锦瑟微一惊蹙,并不说话。蔓清续道:“数月前,你是不是将我们皇帝与耶律延禧交往的密函交给金人?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不知道金人的野心?你不知道完颜……”蔓清有点急躁,恨不得一口气说出所有,但提及完颜宗汉,心头一阵玄乎,没说下去。
锦瑟不说话,只意态闲闲地拨弄着手指上的一枚翡翠宝石戒指。看了一会儿,朝着门口呼一声:“退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