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吉时,完颜宗汉与蔓清在府上三拜天地。虽亦有敲锣打鼓,但终是不够喜庆。殿堂上,蔓清未见其父完颜晟,亦未遇完颜宗雅,唯有一个肚子滚圆滚圆的男子送了份礼,而后也走了。酒席是为完颜宗汉下属所设。席上人虽多,却并不热闹。下属终是下属,并不敢说些调皮话挑言完颜宗汉。
是夜,一袭新妆的蔓清端坐床边。这身新装是女真人的新婚服饰。锦衣上绣有灿若云霞、灼艳辉煌的桃花和悠然自得的戏水鸳鸯,取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鸳鸯戏水,夫妻恩绵。通常婚衣都是姑娘用最好的丝线亲自缝制,可蔓清身上这件却是完颜宗汉派如冰送来的。如冰为蔓清穿衣时,曾说,“小王爷早想娶姑娘为妻,只因摄政王干涉,才有拖拉。这次他违背摄政王的旨意,必是倍受冷落。”
待烛火落下半节,门口传有步伐移地的轻微响声。
新婚之夜,新娘多半是害怕的。
蔓清心头骤然一紧,手不自觉的握拳。
伴随脚步声的临近,悠头悠脑的香气愈发袭来,已不是“岁寒三友”,倒像玉簪花的冰骨之气。
完颜宗汉掰开蔓清的手拳,递进一块温玉。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人不过浮华一世,温玉却世代相传。
无尽的喜悦涌入蔓清的心扉。
感动的清泪斜斜滑落,坠在婚衣上,化开一片水花。
“清儿!你怎么了?”完颜宗汉掀开盖头,诧然问。
蔓清喜然着抬目,凝视完颜宗汉。他的眸光明亮,宛若一泓泉水,清澈见底,通明的烛光下,四散眷眷如绵的光芒。“小王爷,你原谅我了?”
完颜宗汉凝嘴一笑,拽紧蔓清的手,道:“和赵焕有关的人是隐儿,而我的妻子是清儿。”
心头又是一暖,眼角再湿润了些许。
完颜宗汉抬手拭去蔓清眼中的泪,道:“新婚之夜,哪有以泪洗面的?你们汉人不是有说,泪落洞房花烛不好?”
“对!对!”蔓清抽搐两声,擦去残留在面上的清泪,含笑道:“清儿流的是喜泪。”转目一对红烛,喃喃幽语:“完颜哥哥,你对清儿这样,清儿又该如何报答?”
完颜宗汉不语,只轻轻吻着蔓清的脸颊,片刻,方道:“我不需要报答。只要你明白这颗玉心。”
内心的深处仿佛燃起一对通明如炬的红烛,烛光流溢,柔和地照亮蔓清心中最阴暗的一块方寸。
北面的窗没有关紧。柔风阵阵,雪白的纱帐轻微摇曳。完颜宗汉终是放下流苏金钩,垂落纱帐。帐外的烛红辉辉,掩映着帐内蔓清和完颜宗汉的身影。蔓清缓缓闭目,渐渐坠入桃花芳菲的迷朦中。
醒来,天微有朦亮。烛台上一支红烛燃了一半,无意被风灭去。见状,蔓清轻手推去身边沉睡的男人,挣扎着起身。
“你在做什么?”完颜宗汉醒来,转头朝向烛台前的蔓清,诧异问。
蔓清点好另一支红烛,回身含笑道:“我们中原有言,新婚花烛要同亮同灭,方保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刚才灭了一支,自是不祥,所以我点上它。”
完颜宗汉柔柔一笑:“说起传言,我们女真族倒也有个不成文的新婚潜规。”
“潜规!”蔓清蹙一蹙眉,“什么潜规?”
完颜宗汉含笑走近蔓清,轻语道:“女真的新娘一个月内不准踏出家门半步。”
“什么?”蔓清失笑,“这算什么怪规矩?新娘和出家门有什么关系?”
“你们汉人不是常说男主外,女主内。姑娘家不得抛头露面?”
“这个……”
“所以这个不成文的规定也不算奇了。”他使坏一笑,抬手刮一下蔓清的鼻子。
她低头不语,只摆弄两下衣角的两朵粉桃。
见她的眼角中绞杂起缕缕不悦和伤神,完颜宗汉不再说下去,只握过她的手,道:“算了。你爱怎么就怎么吧。只要你时刻记住,从现在起,你是一个女真人就好。”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中掠过一抹一抹的明光,映在眉宇间甚是温暖。
瞧着,蔓清心头霍是一酸。缓缓有一道道歉意浮上脸面。“我答应你。”
他静默,她亦静默。风声在树叶间无拘闯过,漱漱入耳。
瞬间相对而视,忽然想起契丹人受害一事,蔓清道:“完颜哥哥,如今女真族虽征服了契丹族的土地,却依是无法征服契丹人的心。契丹百姓卑躬屈膝不过是畏惧你们的强悍。”
完颜宗汉赞赏富人点头。
“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女真族要征服的不是土地,而是人心。”
“不错!”完颜宗汉展目道:“其实我早已看不惯有些女真人欺负契丹人之事。过去,我也向父王提及惩治欺负契丹人的女真人,可父王担心女真族人心涣散,没有接纳。”声音略有几分沮丧。闻言,蔓清失望地低头。
玉青只因私人恩怨而连连害死晶奴、未出世的小王子、童氏,国与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恩怨又岂会轻易化解,恐怕只有时间去冲淡了。
她一脸的忧国忧民。
完颜宗汉拽紧她的手,凝目失笑道:“清儿,你现在是完颜宗汉的妻子,是一个女真人。”
蔓清淡淡一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知道了。”
天已澄亮,空气中夹杂着隐隐花香的草木清新之气扑鼻而来。又是一个晴好的日子。
站在北窗口展望的蔓清一瞥头,见松树后有一人急急向婚房驶来,不由心头一凛。
阿布达来做什么?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后,阿布达匆匆进屋,大口喘气道:“小王爷,有……”抬目,见蔓清疑神望着,霍然又止。
完颜宗汉睇一眼蔓清,随意道:“清儿是小王的夫人,但说无妨。”
“是!”阿布达压低声音惊色道:“小王爷,昨日不知是谁告了密,摄政王已经知道小王爷为了个女的,赶走赵王爷之事。今日摄政王怕是会追究。”
话音刚落,完颜宗汉已是面色铁青。他重重“嗯”了一声,甩手让阿布达先下去。
蔓清姗姗走向完颜宗汉,细语道:“完颜哥哥,都是我不好。你父王本就不喜欢我,若是他知道,我以前还与赵焕——”她说不下去,完颜宗汉接语:“清儿,没什么大事。估计父王是责我昨日欺他。”
“欺他?”蔓清疑云大起。
完颜宗汉道:“前日,赵焕不辞而别,父王微有怒火,于是我谎称,赵焕收到密函说宋徽宗身体欠佳,他思父心切,遂连夜离开。当时,父王虽有不信,但听我一番解释,也不再追究了。”见蔓清眉角略略舒展,他复道:“幽云十六州必是要归还宋国,其实赵焕走与不走,并无太多牵扯。”
蔓清替完颜宗汉系好衣扣,侧身靠去他的胸口,“都是清儿的错,害得你与父王反目成仇。”
完颜宗汉无声而笑:“哪里反目为仇?这种小事情,一会儿就过了。再说,我是父王的爱子。待会儿见了不过骂两句。倒是你不要自责。”柔手抚去蔓清的秀发,“昨日婚期仓促。总有一天,我会让父王接纳你。”
无尽的喜悦充盈了蔓清的心扉,恍若一朝醒来,散败的玉簪花傲然出尘,重现光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