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低沉暗哑,甚至有点苍老的迹象,可是叶子非还是能清晰地认出它。
这是长公主的声音。
闻言,他放在门上的手顿在了原处,忍不住侧耳细听。
欠下的?
母亲会欠下什么呢?
这句话落后,屋里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沉默之中,然后,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无波无澜地响了起来。
“怎么还?”那人说:“事情早已成了定局,成王败寇,本是再寻常不过的真理。当年萧家能得天下,是萧家的本事,母亲郁郁而亡,也不过是情势如此。你不过是个女人,没必要为男人的过错承担责任,我这次来,并不是为了复仇,或者让你付出代价,只是想问你说一件事。”
这个人,俨然,是许久不见的叶子桓。
叶子非呆站在门口,心中震惊之余,亦是一头雾水。
“你想知道什么?”长公主问。
“我想知道,当年我母亲重病而亡,到底是真的因为生病,还是……被他毒死的?”叶子桓清清淡淡地甩出了这问题。
长公主一阵剧烈的咳嗽。
叶子非心底也是一片寒冷。
毒死?
大哥的母亲,难道不是抑郁生疾,不治而亡吗?
“为什么不回答?”见长公主久久没有反应,叶子桓追问道:“是不知道,还是你想为他掩饰?”
长公主终于止住了咳嗽,幽幽道:“既然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为什么还要追究呢?你母亲……你母亲并没有怨他……”
“我母亲没有怨他,我就该当成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吗?”叶子桓冷笑一声,声音照样温雅,可隐约中又带着簌簌的寒气,“世人皆道叶相薄情,却不知道,相爷只是担了一个名,世间无情帝王家,可以对自己心爱的女子下毒,这样的狠绝,子桓自认弗如。”
长公主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问:“你是怎么察觉的?”
她没有反驳,便是默认了。
“谷厉告诉我,这些年缠着我的喘疾,并不是什么从娘胎里带来的病,而是……寒毒。”叶子桓的语调平稳而冷淡,外面的叶子非却听得惊心动魄。
大哥的病,原来,并不是病!
而是毒?
那个人到底是谁?不是父亲,又是帝王家……心爱的女子……
叶子非只恍了一会神,思虑马上豁然了:一个能让父亲为他背着负心的骂名,身在帝王家,与子桓的母亲有牵连的人,不是当今圣上,还能是谁?
可子桓的母亲,明明是父亲之前的妻子,又怎么会是圣上“心爱的女人”?
叶子非顿时觉得,自己将听到留国建国以来最大的秘事,而且,这件事与自己家是有切身关系的,他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只是更加留意起屋里的一举一动,生怕自己错过了一个字。
“你母亲临死前求着他,让他无论如何不要杀你,至少让你活过二十五岁。”长公主的声音也渐渐恢复了冷静,她就这样漫漫地说着往事,那段尘封着,当今世上只有三个人知道的往事。
“二十五……”叶子桓重复着这个数字,继续冷笑。
所谓从娘胎里带来的疾病,所谓活不过二十五的诅咒,原来,全部源自于他的一句话。
这二十五年,原来是母亲拼着性命为他换下来的。
他也根本不是什么相爷的大公子,当然,也不会是那个人的儿子——倘若他真的是那个人的儿子,他又怎么会容不下他,处心积虑地置他于死地呢?
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那么,我的父亲到底是谁?”叶子桓静静地问。
“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的母亲是前朝的公主,当年皇兄迷恋上她的时候,她肚子里已经有你了。不过,为了掩人耳目,皇兄让相爷代为照顾她,并且给你们母子一个名分。只是,后来你母亲一直抵死不从,又有大臣开始怀疑她的身份。未免后患,你母亲是必须死的,而你,更不该还活在这个世上。”长公主轻声道:“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
叶子桓许久没有说话。
然后,叶子非听见脚步声,屋里的脚步声越来越大,转眼便到了门后面。
他再躲开已经来不及了,事实上,叶子非也没打算躲开。
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门从里面拉开,看着叶子桓就这样站在了他的面前。
“……大,大哥。”他望着面前那个清雅温静的男子,下意识地叫出这个称谓。
叶子桓没有应声,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抬脚,目不斜视次越过叶子非而去,直到走出几步远时,才听到他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相爷权势暄天,那个人既对自己的女人都下得了毒手,又怎么会在乎区区一个妹夫。你们也早做打算吧。”最后一个音符落时,叶子桓的身影已经再也看不见了。
叶子非在门口呆了一呆,想起里面的长公主,也来不及消化这番话,人已经快步冲了进去。
“娘!”他高声喊着长公主的名字,进门一看,发现长公主正拿起桌上的一粒药丸,正要送进口中。叶子非吓了一跳,以为是叶子桓怀恨在心,送给萧家人的毒药,他劈手就将药丸抢了过来,惊慌道:“别吃!”
“这只是补药,子桓送来的。”长公主抬起头,极温柔地望着他,微笑道:“子非,去沙地一趟还顺利吗?”
“顺利,在沙地发生了很多事情。”叶子非一面应着,一面将信将疑地把药丸放在自己的鼻子上闻了闻:果然能闻到一些鹿茸和其他补药的气味,并不是他以为的毒丸。
他误会叶子桓了。
“子桓是个聪明人,他现在也明白,这些年我对他冷淡,其实也是为他好。”长公主见叶子非的表现,已经知道他全部听了进去,也不再多作解释,“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在一日,他自然不会动相爷,不会动叶家,可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
“娘!你说什么呢!”叶子非有点任性地打断长公主的话,看着她明显憔悴许多的脸,蹲下来,牵起她的手道:“您永远都不会老,也永远都不会死,你可是留国的长公主,是留国上上下下女人的榜样,而且,父亲忠君报国,对朝廷忠心耿耿,舅舅不会为难父亲的。父亲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大人!”
“娘就怕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八个字。”长公主苦笑,“当年的萧家,不也不过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自己便是前车之鉴,陛下又怎么可能不忌惮叶家?”
叶子非恍然:前朝的历史,他知道的并不多,他只知道萧家之前的朝廷不姓萧,好像是经历了一次宫变,原来的皇族全部死伤殆尽了,这才有了萧家的上位。
原来,背后的隐情,还有许多许多。
“不会的……舅舅……陛下不会的。”他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突然又想起什么,极欢欣地站了起来,“对了,我把谷厉谷先生请来了,他一定能治好娘的病,娘还能活很久很久呢,别乱操心了。”
长公主含着笑,点点头,手却拈起已经被叶子非放在桌上的那粒药丸,迟疑了一下,她还是将它放进了口中。
“子非,说说你在沙地的事情吧。”她躺回床上,似乎对谷厉的到来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她望着天花板,和蔼而柔和地对叶子非说。
叶子非点头,依言坐到了床侧,将自己这一路的见闻娓娓道来。
说到纳兰静雪的美貌,说到沙地的风土人情,说到那次未能亲至的万佛节,只是,却唯独没有提到安盈。
长公主听得很安静,眼睛却慢慢地合了起来,等叶子非说完,他转过身,见长公主好像要睡着的样子,他索性拉起堆在脚边的被子,想为长公主拉上盖好,可是,在他为长公主掖被角的时候,他陡然惊觉:她的脸很凉很凉,凉得,就好像没有一点人气似的……
叶子非心脏骤停,手颤颤地伸向了长公主的鼻下。
一会后,屋里传出声嘶力竭的哭声,以及怨痛而不甘的三个字。
“叶子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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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桓出了相府,他重新戴上斗篷,越过熙熙攘攘的大街,径直走到了金碧辉煌的皇宫外。
听说太子刚刚出游回宫,正与那些大臣们在一起讨论镇北王造反的事情。
他的目光渐渐游离回来,想起长公主最后的那句话,“如果你母亲可以为你争取二十年,你说,如果换做自己的亲妹子,他肯给子非多少年?”,叶子桓突然不对劲,那种莫名的怅惘,让他不安。
紧接着,宫门顿开。
一个骑着高马,举着圣旨的太监呼啸着跑了出来,一面奔驰一面吆喝道:“叶相与镇北王勾结!收押待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