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我是个天大的麻烦，明明我是个不会满足她任何要求的人。她希望我会对唐国七王好，她希望能够做出一切对唐国好的选择。

但是连我自己都知道我不是那个好的选择。

她看着我，伸手过来抚摸我的脸颊。

“殿下觉得我老么？”

我摇摇头，“并不觉得。我只希望我能活到娘娘这么大的年纪。”

她笑，“殿下比我好多了。我像殿下这么大年纪的时候，觉得四十岁真的老的不能再老了，可是就算这样，我父亲还是要我给他做妾室。你知道么？天下竟然会有这样的父亲。虎毒尚且不食子……”她抬头看了看天，握着我的手慢慢的道，“我真的非常的讨厌他，讨厌到想到他就会发抖，可是我必须依靠他，谁叫我不过是人家的小老婆。他有那么多妻子，每一个家世都比我强，每一个都讨厌我，我不靠着他，就会被那些人撕碎了佐饭吃掉。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能从他身上得到一切。所以就算我靠近他就想要做呕，我也要压制住自己的这份心思，心里作呕，嘴上却说着甜言蜜语。比起对他好更想弄死他，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他，可是他死了我也活不长，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我的性命全部靠在他的身上，我并不想这样，可是我没有别的法子。”

我默默的听着，她说，“殿下，你知道么？我觉得四十岁很老了，可实际上那还不够老，我一想到自己可能还要和他在一起几十年，我就从心里发抖。我就从骨子里漫出怨恨。”

“他是我亲手毒死的。我太恨他了。我把毒掺在酒里，亲手喂给他喝。他喜欢我倔强，喜欢我任性，但是他又希望我对着他柔顺，那我就柔顺。反正男人蠢起来，是真的无可救药的，所以我伏在他的膝盖上，哄着他喝酒，一杯一杯，一点点的看着他吃下去了足够的毒。”她笑起来，仿佛很甜蜜。仿佛她不是在说自己如何亲手毒死自己的丈夫，而是在和我说她这辈子最喜欢的一件事情一样。

“我像殿下这么大的时候，有个人想要救我，可是他能力不够强，又凑巧赶上我给那个人下毒，所以反倒把自己折了进去。”她说着，脸上的笑却从未淡去，“他们说我命中带煞，爱我的男人全部都会死，起初我还信这种东西，毕竟他们一个个死在我的面前，不管我爱不爱他。”

“到了后面，我也就算了，命中带煞又怎么了？总比他们命中早死的强，那些人挡住我的路，以为是什么很普通的事情，可是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的路上多个人不过是挤一点，我的路上多一个人，我就得去死。我爱他们也就罢了，可是我恨他们。我那么恨他们，只恨他们为什么不去死，我才不管他们爱不爱我，我知道我恨他们。所以到了后面，我就不在意这种事情了。”

我握住她的手，把自己的脸贴在上面。

“殿下，那个时候，我真的想有个人像我帮殿下一样的帮我。”她说着，笑起来，有点孩子气，又有点令人难过。

“殿下，我不是在帮你。”她看着我，“我是在帮自己。”

我点点头，却不肯松开她的手。

她说，“殿下，现下这唐国，如果说有人真的不希望我死掉的话，恐怕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所以，殿下，陪着我。”她说着，“我最喜欢的数字就是三，三殿下，陪我，直到我死去。”她看着，嘴角还带着笑，“一个人死掉太可怕了，殿下，别让我一个人就这样的死了。”

我点了点头，“我会一直陪着娘娘。”

史书记载，唐国高太后董氏逝世前一月，夏国奉阳公主衣不解带侍奉病榻，凡饮食，进药，辄以身试，无恙乃进。

唐国宫廷动荡不安，唐皇盼着她死，可是她却不肯就那么平淡的死。她偶尔会醒转一段时间，也不避讳我，当着我的面听各种消息，又对那些人吩咐，就靠着这样的几句话，唐皇那边居然也许久不曾有大动作。

但是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她用来思虑处理事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但是她却能忍住这一切，她性格坚韧到令我叹服。

但是这一切并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结束。她到底年纪大了，老年人怕冷怕热，现下正是酷暑，这一场病，怕是真的挺不过去。

我眼睁睁的看着她一日比一日虚弱。

比起睡眠，更像是昏迷。一日长过一日，一日重过一日。

她不断的沉湎于梦境，不知道是真正发生过的，还是只是噩梦。她的梦也逐渐由不发一言而开始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破碎词句。她已经开始无法控制自己清醒的时间了。

正如同此时，她在呓语。

“三郎。”

这样的叫了几句后，突兀的转成了，“三哥。”

她三哥三哥的唤了好长的时间，突然尖叫着醒来，“三哥！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啊啊啊啊！”

我马上上去为她在背后垫了枕头扶她坐起来，那边有人递了水过来，我先喝了一口，静置一会，过了一会才将水杯抵到她的唇边。

她有点糊涂，坐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我，问我，“我说了梦话么？”

我点点头，“娘娘说，三哥，杀了他。”

她听我这样说，愣了一会，突然握住我的手，将我的耳朵抵在唇边，“我当初怕他下去后欺负我三哥，便借口人殉太过残忍糜费给他陪葬的都是人偶，又叫他们把人偶的眼睛不点睛，耳朵不凿开，还特意弄坏了兵器，这回我下去了，你一定要确认那些兵器都是精钢制作的。”

我含着泪，道，“娘娘下去后，不说别的，我夏国的冥兵都是你的！”

她听我这样说，忍不住笑起来，过了一会又很严肃的和我说，“不行，别把我和他埋一起……”想了一会儿道，“不，你做不了主……”

又道，“是了，他埋进土里几十年了，不会轻易开陵……”

我只是听着，握着她的双手坐着，心里却是无限的凄楚。

她突然笑起来，“是了！你告诉他们，我死了以后，棺椁里要放一把剑，一张弓，剑要精钢，弓要好弓！再给我一箭囊好箭，我就不信，我到了底下，不能再弄死那老家伙一次！”

我突然又忍不住笑起来了。

老妪白发苍苍，浑身上下全是褶皱，可是这种生来的执拗与胆大却是半分不改。

这天下，又有什么会让她害怕？她活了这么多年，又有什么没有见过？她就算九十岁了，年纪大了个子都缩了，也依然比我还要高上将近半尺。

“是了，娘娘是谁！娘娘是唐国高太后，娘娘下去了后，又怎么会被那种恶心的东西欺负！”

我握住她的手，“娘娘，要是不行，你就等等我，实在不行，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搞死那个老家伙！”

她却仿佛从迷茫中回过神来了，“不等你！你日子还长着呢！等你下来他都跑了！”

我边笑边流泪，“我知道娘娘厉害，单枪匹马都能弄死那老家伙呢！”

她却笑，“我才不是一个人。”

她说，“好多人在地下等我呢！他们那么多人，难道还不能帮帮我？”

又说，“你好好活着，活到我这个岁数再下来，”她有点糊涂，和我说，“等你下来了，叫我姐姐，我护着你！绝对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我握住她的手，“姐姐等我。”

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只是在一旁不断的应着，“好，好，好……”

她说着说着，终于又失去了意识。

我活了这么多辈子，这是第一个要和我自称姐姐保护我的人。

不过说起来，我三辈子加在一处差不多八十岁了，她唤我一声妹妹也未尝不可。

只是和她比起来，其实我的人生已经算是顺遂美好了。

毕竟从来没有人去逼迫我成为一个四十岁男人的小妾。

一国太后享受的自然比公主要多，可是说起来夏国不过是魏国属国，夏王不过享受魏国太子的仪仗，而我不过该享受魏国郡主的礼仪罢了。可是就算我不过是一个礼节上的郡主，我过得也比这她曾经要舒适的多。

她死在几日后。

她那日或许是回光返照的缘故，精神好些了，要梳妆，要人翻出了一个很小的檀木盒子又要我亲手打开它。

也不算是翻，只是放在她妝盒最底下。

我按着她的要求小心的打开了那盒子，露出里面用褪了色的沉香色缎子层层叠叠包裹着的两枚桂圆大小的珍珠。上面各钻了孔。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圆，这么大的珍珠。

光泽虽然暗淡了点-----想来时间极久了，却圆的不得了，她叫人把桌子上盛着水养着栀子花的盘子倒了，把两颗珍珠放在里面，两枚珍珠在里面咕噜噜的滚来滚去，竟是半响也不停。更因为在盘子里沾了水，显得异常的明亮莹润。

“这是我最好的两颗珠子。”她看着那两枚珠子和我说，“我再也没有见过比它们更圆更大更好的珠子了。”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她继续说，“只是当时不懂事，没想到这辈子都见不到比它们更好的了，就直接给它们打了孔。”那两枚珠子像是听懂了话，竟是停住了。“其实这么好的珠子怎么可以打洞呢，就做个首饰镶嵌起来也就罢了，多可惜啊。”

“好东西没有人戴才叫可惜，”我说着，又有点好奇这珠子是做什么的，“分量这么大，戴在耳朵上会不会痛？”

她笑，“太重了，耳垂受不住，要破成两片才能戴，我舍不得。工匠说做釵子最好，可是我又不喜欢。以前拿它们做坠子用，最喜欢冬天用两条丝带缚着她们吊在风帽上面，走起路来的时候他们在脑后吧哒吧哒的撞起来响，只是有次不小心滑落了一颗，好不容易才找到，觉得太可惜了，就一直收着不敢带了。”

做钗子倒是好的，只是这么大这么圆如同桂圆一般的两颗，虽实在稀少，戴上去后却难保不显得蠢笨。

“东西是好的。”我赞叹着，将它们捡起来擦掉水渍，递给她。她却不受。

“殿下留着吧。”她说着。

“这……”我想要推辞。

“是也我从别人那里得来的。”她说着，“我总觉得殿下和我像，殿下有了这个，就更像我了。”

她有很多过去，可是那些过去并不是我该知道的。

“那就却之不恭了。”我说着，又道，“那我就多向娘娘讨一个东西。”

“人家买椟还珠，半点也不贪心的，而你却不一样。”她带着笑意和我道，我便知道她和阿嫣一般爽快无二，是同意的意思。

就笑道，“我受珠讨椟。”

“拿去吧。”她笑，又吩咐别人去找了些别的东西出来。我便自己动手，将两枚珠子依旧用旧缎子裹好，放进盒子里收起来。

她的眼睛一直没有从我的手上移开。

我只做不觉。

当晚她就走了。大概并不痛苦。

我见过她的遗容，平淡的就好像只是睡过去的一个普通的老太太，要是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是就算她年纪这般大，却也依旧能够看出本来是个好看的人。

我本不该在唐国宫中留宿，只是她执意要求，众人竟也是允了，出于避嫌的缘故，我也不敢叫陈飞扬他们进来给她整治。

也是奇怪，她身子不好，我的身体却仿佛较之前强壮些。

而安平康，便也就待在使馆，再不入宫。

她们在她殿里给我腾出了几间房，我便带着凛一直住在里面。

半夜，我听见一片喧嚣。

“娘娘殡天了！”

我从床上猛的坐起来，还未来的及从一阵阵的晕眩中回过神来，接着便听见宫里的丧钟咚咚的敲了起来。

我答应过不让她一个人孤单的走。

但是我却始终没有一个正当的，可以在晚上陪她一起睡的理由。

却不防凛神色惊恐的冲进来告诉我，那钟敲了八十一下。

九九归一。

这是……天子驭龙……

一场**即将发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