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有人来道,高太后请我进宫。
我问她,“高太后病了那么久,现下可是好些了?”那人道,“娘娘好些了,只是想见见殿下。”
我盘算着她卧病多日,恐是真的时日无多,又兼之我的身份,想来是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便答应了,所以随着她的从人,换了常服去见她。
她依然喜欢光亮,哪怕眼睛并不好,殿里借着外面的天光明亮极了,略微在外面等了会,就有宫人替我拉开门,请我进去。
她混浊的眼睛,一张脸老的像是树皮,脂粉不施,极为坦然的露着脸上显示着年纪的斑点,我唤她,“见过高太后。”她眼花,估计是看不见我,却也不眯眼,而是极为正常的朝发出声音的我处看来,一双眼像是要看进我的灵魂深处。
而我却知道她连我的脸也看不清。九十岁的人了,那双眼睛和摆设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她道,“你坐过来。”
我坐过去,闻到她身上传来的将死之人的异味,她布满了褶皱的手握住我的,我看见她的嘴角往上微勾,“我以前,也有这样的一双手,滑腻纤细,柔弱无骨。”她的指尖在我的剑茧上轻轻滑过,“殿下比我当年要好些,你是被当作男孩儿养大的,就算身体差了些,可你父亲到底依旧疼你。”
我不知道她叫我来做什么。可是,我和她的年纪,其实并没有她看见的那么大的差距,我反握住她的手,“娘娘。”
她轻轻挣开,顺着我的手一直摸到我的肩膀,“殿下太瘦了,这可怎么是好,女孩儿一旦瘦过了头,身子就会特别的不好。”
我摇摇头,“娘娘,不是因为瘦所以身子差,是因为身子差所以瘦。”
她笑,“我知道,我以前,也特别瘦过。”半响后她又道,“现下看起来,殿下其实很像我。”
我不说话,因为我明白了。
她叫我来,不是想听我说话,是想我听她说话。
她的手指布满褶皱,可是手的形状依然在,手掌纤薄,手指极长,是没有相术上的福气,却是可以想象出它盛年时的样子,定是削葱断玉一般的美,纤手破新橙一般的艳。
顺着手指看上去,是纤细的手腕,藏在袖中的胳膊,再往上看,是带着褶皱却依旧修长的脖颈,在看上去,是宽窄适度的一张脸,虽然老,却依旧秀气。
她个子不矮,和我相比至少高了我半个头,老人家年老了身高都会因为缺钙而缩短,她年轻时只会更高。
想来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一高挑纤细的少女,而除却她因为年纪的增长而颤动的手指外,她举止极为优雅,有些动作如果不在意她年纪的话,真的异常美丽。
我曾从阿嫣处听闻过她,彼时她还只是五六十岁的老妇人,喜欢鲜亮的颜色,但是不爱自己穿,因此宫中诸人,皆因她的喜好,穿着打扮极为艳丽华贵;喜欢香气,但总觉得香炉有种烟火气,殿内的香气全靠日日更换的鲜花与鲜果,极为靡费;喜爱肉食,哪怕年纪那般大,依旧日日要食半斤牛肉。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下她年纪这般大,依旧喜欢鲜艳颜色,送我的绫罗绸缎红紫蓝绿,皆是夺目,连一匹红纱,都要大红妆金。这般病着,也依旧开了门窗,叫人端进用水养着的栀子花来,不知现下肉食有没有改过,但起初还没病着的时候,也是顿顿都要人预备牛羊肉的。
一直都没有变过。
她握着我的手,那手没什么力气,却青筋暴出,她已经外强中干了。
她说,“我这些年下来,他们都恨我。”
他们确实恨她,但更多的是怕她。
连曾孙都死在她的前面,她这辈子只是没有孩子,然而自己的丈夫死了,名义上的儿子,孙子,曾孙也一个一个的死在她的前面,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想法。
她连太皇太后的称号都不能用了,因为她的曾孙都死了。只是这个问题并不需要被考虑多久,毕竟她也要死了。
她笑,浑浊的眼神看着我,“你知道我不在乎。”
“那些男人懂些什么?蠢笨至极,说我们处处不如他们,简直可笑,随便一点小手段,他们根本看不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过是男人的**,若无女子,哪来的父子,若无女子,哪来的太平天下?六国战乱不休,若无女子远赴他国联姻,哪来的苟且偷生,这天下从来不曾交予我们手中,却占满了我们的血。殿下是不是也这样想?”
我握住她的手,“并不完全,但也差不离。”
“哦?”她问我,“你觉得还有什么?”
“男女本是一样的。”我说着,“娘娘,我不觉得他们比我们聪明,我也不觉得我们比他们愚笨。”
她摇摇头,不置可否。
我道,“娘娘既然知道女子远嫁不过是为了男人的苟且偷生,为什么还要让那些公主远嫁?又为什么还要帮我?”
我说的话都有道理,可是那道理都是为了我夏国的道理,都是为了我白璧的道理。
她帮了我,唐国在陈国的那些公主,那些郡主又该怎么办?
两国交战,她们一面是母国,一面却是丈夫与儿子。
她笑,“殿下,生为一国公主,享有万民之奉祀,即为你毕生之责任。”
“若是我不要呢?只恨生在帝王家。生于帝王家,却仿佛连自己悲伤的资格都失去了。”她依旧不曾眯眼,只是看着我,隔着她那用了九十年的一双眼,看遍王家悲剧的一双眼。
她说,“殿下不过是说说而已。”
她又道,“他们说这天下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女人,可是殿下却从未忘记过夏国,不肯对不起自己的本心,殿下,我极为喜欢你的性格,你像我年轻的时候,可你不是年轻的我,你依然爱你的国家。我曾以为假以时日,你能成为我所希望的唐国皇后,可是现下看来,殿下,你依旧不行。”
“承蒙娘娘谬赞。”我说着,“我不适合做皇后,我的丈夫必须只爱我一个人。”
“他爱不爱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不爱他,就算他坐拥天下,你也不爱他。”她却比我更透彻。
她不再看我,我以为她是觉得说够了,想要休息,却刚刚准备起身就被她一把拉住,“殿下,只是殿下,你可知道那个孩子对你是真心的?”
我不敢用力,只听见她继续道,“他们家的男人,要是喜欢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没有好结果,不是兄弟相争,父子相残,就是那个人心里永远没有他,殿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下福至心灵,我颤声问去,“娘娘,你说的那个人,是我,还是你?”
她的手指颓然的松开。
“是我,也是你。”
“我待他同他待我是不一样的。”我诚实的道,“娘娘,他知道我不爱他。”
我只是需要他。我需要一个人不求回报的爱。
“他会装作不知道,”她肯定地说,“求你对他好些,他这个样子,看着让人难过。”
“娘娘……”我转头看着她
“世间男子多薄幸,他却是不一样的,你真的就不能对他好些?”
“我已经尽力了。”我放缓了语气,“娘娘,情爱不过是障目之物,他是喜欢我,可等我死了,过些年,他这份心淡了,也就好了。现下我对他好些,确实不难,于我自己良心上也是安慰,可终究要死的是我不是他,我离了他,他再另外喜欢上别人就罢了,可我对他太好了,又死了,没有人会是死人的对手,我死了,死无对证,人的记忆向来喜欢美化,他若是把我想的太好,反而会误了他。不如我把自己一颗算计之心铺陈在他面前,他自己看烦了,喜欢上了别人,我反而心里毫无愧疚。娘娘,爱你的人与他不一样,爱你的人死在你前头,你后悔自己对他太坏,可我却要死在他前面。娘娘,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我们也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如果非要相濡以沫,我却宁愿相忘于江湖。与其看上去使人觉得很好却很悲伤,我宁愿看上去使人愤怒却很快乐。”
我放纵自己一响贪欢,可是我死了,又叫他怎么办?
活着的人永远因为死人痛苦,欢度的时间多,痛苦的时日越长。
她不知被我的话触动了哪里,我看见眼泪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往下分流,她最令我钦佩的地方就是对于自己的衰老极为坦然,不曾用厚厚的脂粉盖住脸上的皱纹,不曾用艳丽的服饰妄图留住青春,她曾经的美貌消失殆尽却不曾损毁她的半分孤傲,她依然美丽如初。不在脸,而在骨子里。
“娘娘,那人很爱你,非常爱你,然而他希望你好好的活着,活的比谁都要长,活的比谁都要肆意,娘娘,你做到了,你活的很好,他应该满足,而我对七王,也只有这一个想法,他在我心里是很好很好的人,我希望他活的好好的,我是个要死的人,我希望他不要为我放悲声,不要因我而流涕。他值得很好的人。并不是说我不是很好的人,只是于我看来,他值得比我活的长些的人。他值得被子孙环绕着死去,哪怕那些孩子和我毫无关系。因为他值得,他以真心待我,我纵使要辜负他,也不敢辜负那颗心。”
我曾为过爱情而死,而如果要选择,我宁愿我前尘尽忘,忘了那两人,重新来过。
爱是很美好的事物,可同时那也是极为令人伤心的。
有些人穷尽一生也无法得到它,有些人却不过是视它如粪土。
我曾经被人爱过,现在也依然被人喜爱,我很开心,我很珍惜,可是我喜欢的是那人的真心,我不确定我喜欢的是不是那个人,但是我尊重人的真心,我希望他快乐,因为他给了我真心,我不愿意糟蹋它,我不愿意让他象我一样不快乐,所以我犹豫,我怕自己对他好,他会一辈子都忘不掉我,我怕自己对他坏,他会一辈子都不开心。
所以我只能把自己的真心摊在他面前,告诉他我心里面装着很多很多事,告诉他我这辈子很乱很乱。
真心需要被尊重,真心只有真心才能对的起,才能两不相欠,所以我也是真心待他,不敢掺假。
她沉默了许久后,和我说,“殿下,你知道么,我今年九十岁了。”
我点点头。我七十多了。
“殿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她说。
我却道,“娘娘。”
她停下来听我说话。
“我也有一个不情之请,娘娘。”我说着,跪坐在她的面前,道,“请娘娘告诉我,娘娘为什么帮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