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后又多活了几天,或许是因为死前将自己心上最大的秘密说出来了的缘故,走的时候面上还带着笑。
停灵的时候我去看她,她的面颊是冷而带有一点弹性的。
人人都说皇后娘娘是陛下走后忧思过度,伤心而亡。
或许过上几年人人都会以为他们佳偶天成,一人死去而另一人绝不独活。
她能带着笑,所以想来并不痛苦。
我俯下身看着她,视线逐渐模糊又逐渐清醒,两滴泪落在她面上,却再也不会惊动素来浅眠的她。
我告诉自己,这些人,这些曾经记住过真正的夏红玉是过什么样的人的人,一个个都死去了。
白璧在我身后和我说,“青璃。”
十几日来他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
我转头去看他。说不出自己是想抱住他还是想跪下去和他说对不起。
他对着我很淡很淡的笑,“我想明白娘娘的话了。”
“青璃,你和我母亲一样,是双生子里面的姐姐。”
我记得。我知道。我甚至知道为什么断情要让我做妹妹。
去赵国之前,我和他说,“我是你姐姐,就是只比你大一瞬也是你姐姐,你明白不明白?所以,做姐姐的说的话,你一定要听。大的一定要保护小的,我一定要护住你们两个,你听明白了没有?”
所以我去了赵国。
而他不想做姐姐的继续为了保护弟弟而痛苦。
他不愿意让夏青璃再有和夏红玉同样的借口只身犯险。
而我面前的青年,我的骨中骨,我的肉中肉,我唯一的光,我最后的希望,我的儿子,他站在我面前,他坚定的看着我,他温柔的对着我笑。
他和我说,“青璃,我是你阿兄,他不是。从来没有什么长幼尊卑,就算有,也是你赢,你不用怕他。何况我也在。”
“青璃,阿兄一定会护着你。”
他一直都很执着于自己年纪比我们大这一点,他和当年的我一样,觉得年纪大的孩子就该保护年纪小的。
但是他并不明白,我的年纪比他大多了。
他更不明白,什么长幼尊卑,什么男女有别,我从来都不信。
一个字都不信。
他向我伸出手,他说,“有阿兄在,你一切都不用担心。”
而我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去接。
他脸上的笑那么的悲伤,那么的难过。
“对不起。”我终于说了出来,“对不起。”
他仿佛长舒了一口气,他说,“青璃,没事,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对不起。”
不,我儿,在我觉得生命如此痛苦之后,我终于意识到了我将你带到这个世上,就是我最对不起你的事情。
代渊又一次闯了我的寝宫。
昨晚我做了一晚噩梦,早上起来头晕欲吐,睡莲担忧,就将陈飞扬叫来给我诊脉,自己去找陈飞扬要的一味药材,而白璧还未下朝。
我在喝药,却不防有人冲了进来,鬓发散乱,衣冠不整,看上去憔悴的很。
一点也不似他多年来的精致习惯。
还在赵国的时候,最在意穿衣打扮的就永远是他和阿嫣。
有些人或许会原谅他,但是我做不到。
何况他说的话是,“我们就不能回去吗?我们真的就不能像以前一样吗?”
此时我终于忍不住,对着他咆哮着出声。我说,“滚!”
一个滚字还不够,我忍不住尖叫着道,“滚!滚!滚!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我们终于有了争吵。
在迟到了三十年后。
不知道他怎么样混进来的。
可能像当年提着剑准备同他和华阳一同赴死的我一样吧。
凛和茹淑在紫硫的眼神中不敢进来。
她们都不敢进来而别人更加不敢。
而唯一一个敢的,却去库房为我看我宫里有没有收着的何首乌与白芷。
我咬着牙忍着自己脑袋里针扎一样的感觉,我已经十几日未曾好好睡过了。
然而他在这里,他不肯离开。
他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
而陈飞扬的平静更加令我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他和我不一样。
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与他而言都是必然,在他看来我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一件命中注定的结果。
这让我更加的烦躁。
我努力想要克制这种烦躁,于是我说,“你走吧。不要让人看笑话。”
“你和我像以前一样不好吗?我们以前那样不好吗?”
他想到的以前实在是太久的以前了,那是我上辈子的十五岁。
可是我和他想的不一样。
我满脑子都是上辈子三十岁的自己。
而一想到三十岁的自己我就要疯了。
夏红玉,夏红玉,夏红玉。
我不记得她是什么样的人了。
她对我来说只剩下了痛苦,无尽的痛苦。
我必须忘掉她,我一想起她我就克制不住的想哭。
我害怕我恐惧我愤怒。
“我不是你的!我永远都不会是你的!我是我自己的!上辈子我不是你的,这辈子我也不是你的,我死都不要死在你旁边,我绝不会再让你碰我一个指头,你别想再那样对我,你别想!你永远别想!”
而我的恐惧刺激了他,他狂躁的握住我的手腕和我咆哮着,我听不清他的话,我拼命也无法挣扎开他的手指。
“重新开始,我们重新开始!”他那俊美的面庞像是狰狞的恶鬼。
这是要我命的恶鬼。
理智回来了一点,我意识到自己挣扎不开他,于是我选择了顺从。
我的平静让他欣喜的松开了我,想要把我抱进怀里去。他含糊不清,喉咙里悲声与喜意夹杂,“我们重新……”
而我乘此机会一巴掌扇了他。他偏过头,大抵是牙齿磕破了嘴唇,嘴角渗出了血色。
掌心火辣辣的疼痛并没有助长我的底气,只让我觉得绝望。
他呆愣的看着我,而我在他丧失理智之前举起了手,撸下去衣袖,细窄到让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手腕上五指红痕鲜艳夺目。“夏紫琉十几年来从未动过夏青璃一根手指。”
我把自己的手臂抵到他眼前,喉咙哽咽嘶哑到几近无法发声,疼痛难忍却更加难以克制自己的心情,对着他咆哮,“而你对我从未变过。”
言罢自己眼泪也止不住了,“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你放过我吧……这个身体吃不消的,这具身体像是纸糊的一样,我不像以前了,以前我健康的时候和你互相折磨十年我也只是心里难受,可是这身体,你手稍微用力,我就觉得我骨头都要断了,我经不起再来十年的折磨了。”
这个人不会为我做任何事情,他以为我嫁给他就属于他,他以为我嫁给他就该失去我所有的想法成为一个逆来顺受的人偶,但是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和他是一样的,他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虽然性别不一样。
我上辈子身体真的特别好,我真的什么都比他强,就算是现在我也依然这样认为。
可是他觉得我是个女人,所以我就该听他的,我就是没有自己想法的一个物件。
这并不可怕,我扛得住。
最可怕的事情是所有人都以为这才是真理。以为我必须遵从他,一个女人必须遵从一个男人,因为女人生来的软弱。
不是这样的。
他是他,我是我,他不是我的,我也不是他的。他是自由的,我也是。他不曾比我高贵,我也不曾比他重要。
他从来不曾了解我。
我年轻的时候以为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是爱情,和我爱的人在一起是我最想做的事情。
可是后面,我吃了大亏。
当你为了爱付出所有,当你为了别人不要自己的时候。
你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你连自己都没有了。
“求求你,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吧,你喜欢别人去,你爱别人去,我受不了了,我连死都做不到!我死都死不了!”
“这一切的一切于我像一场永不结束的噩梦,这一切的一切为什么就不能终止?你为什么就不能忘记我?你为什么就不能放弃我?你所谓的爱要杀了我……”
不,那不是爱。
他不爱我。
他只是占有欲。
一想到这里,我就克制不住的将他一推,然而他没有动,他只是绝望的看着我,任我因为力的反弹而跌开,然而我触碰到了桌上的东西,瓶瓶罐罐茶壶茶杯。
一切的一切全部摇晃着,滚落在地破碎成无数的碎片。
心里面一把叫做毁灭的火轰轰烈烈的蔓延开来。
我想要咆哮想要尖叫,但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是并不受我控制的癫狂笑声。
我喉咙很痛脑袋很疼,肉体像是我的拖累,思维在飞速的运转。
不行,不能再想了,我克制着,我满脑子都是浆糊,满脑子都是危险,匕首可以插进我自己的喉咙,匕首可以割开我的手腕,钗环从我的耳朵里插进去可以让我死去,钗环还可以插进我的太阳穴,实在不行撞墙吧,我大概能忘却这一切吧……
多好啊,多好啊,人总是要死的,早死晚死又有什么不同?多好啊多好啊虽然这一切很可能不会被我忘却但是却不需要再次面对,多好啊,多好啊,那多好啊啊啊啊!
这一切都消失,这一切都不需要再次面对,我将是自由的,这个人吃人的社会,这个丈夫对妻子的所作所为毫无惩罚的疯狂又令人恶心的社会终将消失在我的面前,我终于不需要面对这样的疯狂社会,我终于可以脱离这时时刻刻都在同化我的恶心社会!
陈飞扬终于上前来一把将我按在自己怀里,“二殿下!”他在我们吵了这么久后终于发声,“你是要再逼死她一次吗!”
我才发现我一直在笑。
我握住他的手,不断的甩着自己的头。
我竟然还残存着一点理智。
我和他说,“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我还有个孩子,告诉我,告诉我不能再次抛下他。”
不,我还有一个孩子。我亏欠了他。
“你还有一个孩子。”
我要想想我的孩子,我不能这样对他,他这辈子一直在不断失去我,失去所有他在意的东西,他爱我,他甚至爱一个仿佛是他母亲的影子的我。
我不能再一次弃他于不顾,我不能再一次抛弃他一个人逃跑。
“你不能抛下他。”
这世界确实很可怕,确实折磨的我浑身无力,确实让我无法生活。
可是,于他,难道不是这样吗?我把他生下来,让他一个人站在这里,让他一个人……
我是个没用的母亲,我是个该死的母亲,我该去死。
“你有个孩子。”
不不不不,那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让他受到了本不该有的绝望。他本来该好好地,好好地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我该去死……
“你有个孩子,你明白吗?你别做傻事!”陈飞扬终于意识到我精神上的不正常,他不断的和我说话,不断的在提醒我我还有个孩子。
可是……
桌子上有一把匕首。
它很锋利。
大腿上有人体最粗壮的一条动脉,如果我割开他,我保证一分钟内我将会死亡。
不,不,不!
我把桌子上的所有东西都挥倒在地上,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不清醒的脑子不会费神去找匕首在哪里,在找到之前它就会放弃寻找。
我满脑子的危险,我得离开那些危险,我不能去细想,虽然我无法克制的乱想,但是我不能继续想下去了,我得给自己一条活路,那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错。
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再次受到痛苦,这无边无际的悲伤痛苦,他受不了。我明白,我曾经以为他是我的狱友,但是他比那更甚,他是我的病友。
我那孩子内心深处有着恐惧,他害怕所有人终将离开他。
然而这与我毫无二致。
要人爱,怕人爱,求求你留下来求求你不要放开我,但是如果你留下来,求求你不要伤害我。
求求你。
我怕,我害怕。
我总觉得我全部的身心都是自己的,都是自由的。
但其实这只是我的妄想,只是我的幻想,这一切哪里是我的?
这个时代不改变我将永远只是别人的附属,无论我多么倔强,这具身体这思想终将属于绝望与毁灭。我终将毁灭我自己,因我那不肯放弃的倔强因我那无处安放的思想,因我那内心深处波涛汹涌的绝望。
你撒了一个谎。
那个谎言惊天动地,那个谎言能够颠覆一切。
于是你再也不能说实话。
因为没有人会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