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手跟脚一样！连个口袋都车不好！这里又错了！拆了，重来！真不知道你这样能不能做够吃！”

师傅黑着脸把东西丢回车台，明珠红着脸尴尬地笑着。

进入这个制衣厂一个多月以来，天天被训，她已经习惯了。

师傅骂完她就巡逻到别处去了，明珠认命地拿起剪刀把弄错的地方拆掉。

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帮她拆，一边说：“怎么，又错了吗？”

明珠对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人是个熨烫工，看起来跟她爸的年纪差不多。她刚进厂时什么都不懂，他看在眼里，就经常给些提醒，明珠很感激他。

因为是个生手，明珠被安置在最初级的流水线上。每天车些简单的口袋盖子，腰带领子之类。直线要直，弯线要均匀，虽然只是简单的线条，戴着厚厚眼镜的明珠连个小学没读完就出来打工的贵州孩子也比不上。看她拿眼睛斗着针眼穿线的样子，师傅就笑岔了去。老实巴交的熨烫工也忍不住看着她的后背直咧嘴。

“铃铃铃！”下班的时间终于到了，车间里的孩子们欢呼着冲了出去。明珠也赶紧收拾了东西跟着跑。如果去晚了，好菜可就会被舀完了。

今天晚上难得不用加班，吃完饭她终于可以出去逛逛了。但她不会走得太远。身上没钱是个原因，但更主要是因为这里的环境对她来说太陌生了。

这里是广州的海珠区康乐村，方圆十里都是大大小小的制衣厂，天南地北的打工仔都聚集在这里，工业垃圾和生活垃圾到处都是，是明珠见过最多人最脏的地方。她终于第一步踏进了社会，不料落脚的地方就是这么一个可怕的地方，她很久也没能适应下来。

有趣的是，康乐村就在名闻全国的高校，中山大学附近。中大汇聚了社会未来栋梁的天之骄子，是平凡人都仰望的高等学府。而康乐村却充斥着不认识几个字的西部孩子以及养家糊口的农民工。而明珠这样的人，对于工友们来说，简直就像是一个从UFO不小心掉下来的摸不清状况的外星人。

明珠一个人在宿舍附近的地摊逛了一遍，借了本盗版的《大唐双龙传》。正在挑书，忽然抬头看见熨烫工就夹在对面的人堆里看着她。她对他友好地笑笑，说：“你也爱看这个么？”

熨烫工笑了笑，拿起一本医药书翻起来。

借了书，明珠就同熨烫工打了声招呼先回去了。

回到集体宿舍，明珠拿出小说趟在床上，很快就沉浸在精彩的情节中。

宿舍里人来人往，洗澡的，聊天的，吃东西的，非常热闹。后来声音渐渐安静下来。除了明珠头上的那盏灯，宿舍里的其他灯都熄了。

明珠见还有一个男的在跟他老婆说话，心想再看一会儿，等等他吧。

她一看就忘了时间，半个小时很快过去了，宿舍里静悄悄的，除了个别呼噜声。本来还有男声的那个围着布帘的床也安静了下来。她便把灯关了睡觉去。

第二天早上一起去车间时，下床的工友就笑了：“你怎么这么没眼力？昨晚你妨碍人家上夜班了好不！”

“吓！谁上夜班？我怎妨碍了？我不知道呀！”明珠紧张起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做错了事。

“你不知道左下铺她老公过来吗？”工友惊奇地看着她。

“知道啊，他很晚才走吧？”明珠奇怪了，有什么问题吗？

“你啊，真是个傻妞！走什么走！人家等你关灯睡觉等了一个晚上！”

“为为什么？”

“人家要加班啊！”

“啊？加什么班？”

“真是画公仔都画出墙了你还不懂！人家夫妻要那个，懂了没有？夫妻生活你没听过么？”

一道红晕飞上明珠的脸。她分辩说：“我怎么知道呢。这是集体宿舍好不，他们怎么不住单独的夫妻间！”

“你说的好笑。老板又不是做慈善的。无事给租一大堆单间？现在的人辞职那么频繁，租了用不上那不是浪费吗？”

“……”

工友比明珠大三四岁，出来社会多年，做制衣这行也有几年了。人白白净净的，虽然长得一般，但看起来很有女人味。奇怪她并没有交男朋友，倒是与明珠的师傅走得很近。

师傅是可以提前下班的，每次他下班后就会帮工友打好饭等她一起吃。师傅大概三十多岁，明珠很奇怪他这么大的年纪还不结婚。就问工友：“怎么我们师傅还没结婚？”

工友一点也不奇怪她会问这么白痴的问题，但她也不恼怒。因为相比自己，这个刚从学校出来的傻姑娘显得更不正常，她明白这点所以对明珠一直很宽容。

她淡淡地说：“他有老婆，儿子也两岁了。”

明珠吃惊地看着她。

工友明白她的疑惑，笑笑：“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老是跟他在一起吧。”明珠点点头。

“我也不知道。”工友叹口气。“我们在一起几年了，他老婆也认识我。以前我们三个人就很熟悉，她还没回家带孩子前，我们三人经常在一起。”

明珠摇摇头。她如何能够理解这种复杂的东西，就没再问了。

“最近可能会放假几天。”工友说。

“哦！为什么？”明珠兴奋得跳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真的很喜欢问为什么。

“最近厂里接不到单呗。”制衣厂就是这样，有单时赶得命都没有，每天加班到11点；没单时就全体放羊。在这里是不会关心“8小时工作制”和“节假日”的。当然，碰上国庆元旦，再怎样也得放一天，不然国家也不同意。

放假的第一天，明珠特意跑到中大去好好呼吸了一天新鲜的空气。

走在中大古树蓊蔚的校道上，明珠不是不感慨。终于挣脱了学校生活，她的心里却从此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从那以后的十几年，她梦里不知道回去了多少次。这真是让人讽刺的结果。她用尽了力气挣脱了学校，可是未竟的学业却从此成为心中无法释然的遗憾。

对于她来说，没有读完的大学和没有结果的初恋成为了她人生中最伤的痛。

程奕凡现在就在她呆的这个大城市里。明珠来到广州的第二天，就去了他的学校。

她害怕会碰上他，却还是在他的学校徘徊了一天。而终于人海茫茫，他们幸运地不会再相见。

明珠离开S大后，程奕凡曾有一次联系了晓薇，想问她明珠到底是怎么回事。晓薇劝他不要再管明珠的事。“你爱她吗？”她不留情面地问。程奕凡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跟她沟通，只得作罢。

这事明珠无从得知。晓薇认为她既然如此任性地开始了新生活，就应该努力下去，不要再为些阵年旧事而三心二意，所以对此事提都不提。随着后来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她就根本忘了这一回事。对于明珠来说，这也许是件好事吧。这一辈子她确实也难以再和他有交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