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离辞,白驹过境;光阴不息,循环往复。
长平一战后,已是三年。
这三年来的邯郸城,年年都在十月份便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雪。冷风如刀,万里飞雪,天地似乎有意以苍穹为洪炉,叫众生万物皆在其中煎熬。
赵国的邯郸,这三年来,每一日都在秦国的逼迫下苟延残喘。
长平之战,赵括与冯亭阵亡,白起一夜间坑卒四十万,只放二百四十年幼者回赵,赵国举国惊惶。白起本想以此灭尽赵括精锐,再震慑赵国人心,便可兵分三路,一路由王龁率领,进攻皮牢;一路由司马梗攻占太原;而白起自己围攻空虚的赵都邯郸。三处兵发,一举攻灭赵国。
赵国到了危急存亡之秋,赵国君臣方似终于清醒了过来,重金请名士苏代挑动范睢嫉妒之心,以秦军疲劳应休整为由,劝秦王召回了白起。
待到秦王醒悟过来,晓得错失了灭赵的良机,白起已称病不出。秦王只得命五大夫王陵率军二十万兵伐赵,进逼邯郸。赵国上下同仇敌忾,勉强从全国召集了十万人死守邯郸。王陵一战两年,终不能取胜。秦王再增兵十万,以王龁接替王陵,可仍是攻而不下。
一切皆如白起所言,非不肯也,实是不能了。
到了第三年的十月,邯郸风又起,雪漫天。秦王终于暂时收了手,邯郸之围暂解,各国各地出入邯郸的人又多了起来。
邯郸南郊的渡头,雨雪刚停。天气幽暗,苍穹低垂,天上的明月在厚厚的乌云后,时隐时现。
一艘不大不小的渡船,载着一匹乌骓马,慢慢靠近了岸。船还未完全停稳,上面便跳下来一人,身材矮小,身披红色斗篷。那人将头上的风帽一掀,露出一张明眸皓齿,巧笑宜人的面孔,原来是一名大约十五六岁年纪的小姑娘。
她站在岸上,拢起双掌放在嘴边,对着船里喊道:“大哥,我们到邯郸了,快下来罢。”
船上迟迟没有回应,小姑娘连唤了好几声,里面才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阿璃,我……我再坐一坐,你自己先去玩罢。”
他说的这两三句话,一句一句之间却隔了好长的停顿,似乎他心事沉沉,连说话都艰难。那叫阿璃的少女也不在意,只是笑道:“好,我先去瞧一圈。”
她初到邯郸,觉得什么都新鲜,一路蹦蹦跳跳,踩着雪从那渡头朝西走来。眼前是一所破败的屋子,门前栽了许多株梨树,上面落满了白雪,乍一看,好似春日已到,梨花已经全数绽放了。
阿璃再走近了些,站在那屋子门前,念着门口牌子上的字:“红……泥小……”她还未仔细瞧清楚最后一字,旁边林子里突然斜斜冲出了一个人,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号啕大哭着朝这江边跑去。看那身型听那哭声,好像是一名年轻的妇人。
她听这哭声凄惨,唯恐这妇人会出什么事,忙跟了上去。果然那年轻妇人跑到江岸边,此时江中并未结冰,偶尔树上有雪花抖落在江面,都融在水里。那年轻妇人纵身便要跳下去,阿璃顿时惊呼了一声,那妇人听到了,低头瞧了瞧怀里,又收回了脚步。
阿璃这才瞧见,那妇人怀里抱着的是一个两三岁的娃娃,正熟睡未醒,若妇人跳了下去,大小便是两条人命。她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糊涂的人,正想上去拉住这妇人,好好劝慰一番,忽听有人在一旁冷冷地说道:“你怎么不跳了?”
她和妇人都朝着那声音望去,只见远远一株梨树下面,正站着一名白衣的女子,正痴痴地凝注眼前的淇水。她头发披散着,落到了腰间;身上的白裙又轻又薄,腰上束着一条青色的丝带,上面还挂着一个青色的香囊。
她白色的裙子和漆黑的长发都在风中飘拂着,可她的人却像石像般动也不动。就像是亘古以来,她便是这样站在那里。
地上的白雪,反照着天上黯淡的月光,照见了她那异常苍白的面容,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凄冷;而她的眼睛,似乎全然没了喜怒哀乐,没了人世间的一切情绪,甚至没了生气。
她不必开口,便自有一股寒冷之气迫人。
可便是她开了口,也是那样冷冰冰的,一丝人情味都没有。她又冷冷地问道:“你怎么不跳了?”
那妇人见到她,本有些呆住,听她这么一问,又号哭起来。妇人伸手摩挲着怀内小男孩的头顶,哭道:“我不想跳,我不要死,我娃娃才这么小……可我一个妇道人家,带着这个遗腹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邯郸城被秦军围了三年,城内缺粮少吃,便是王孙贵族,都是苦不堪言,何况这样的孤儿寡母。阿璃听了,心头忍不住都泛起了酸楚。
可那白衣女子却仍是冷声道:“天地造化,本就是不会轻易叫人好过。这世上也不是只有你一人活不下去了……”
“我不是活不下去了……”妇人打断了白衣女子的话,大叫道,“那个该死的大柱,我同他成婚才三个月,他便说要为国效力,跑到长平打战去了。可他这一走,就……就没再回来了。我实在是太想他了,我同他自幼一起长大,他怎么就这么抛下我了……”
白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在这小男孩的身上转了转,眼神终于微微一黯。她轻声道:“若想念他,便去寻他罢。这江水冰冷刺骨,你跳下去便能见到他,胜过这样阴阳相隔不知多少。”说完,白影一晃,她便不见了踪影。
她走便走了,可抛下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有鼓励这妇人求死之意。妇人一听,放声大哭,二话不说抱着小男孩又要跳下江去。阿璃瞧得大惊失色,足尖一点飞身跃起,便要去拉住那妇人。突见旁边一条青色身影闪出,有人已经抢在她之前,一把将妇人和她的儿子抱住,带离了江边。
阿璃大松了一口气,跑了上去,拉住那个妇人,道:“你怎得这么傻?她叫你跳你便跳么?”
那妇人还未说话,她怀里的孩子,被这样反复折腾,已经醒了过来,叫了一声:“阿娘,这是哪里?我要回家。”那妇人听到孩子奶声奶气的声音唤着自己,将头埋在孩子的胸前,哽哽咽咽地哭泣着。
小男孩迷迷糊糊地,低声道:“阿娘,你别哭,我冷……”
阿璃有些触动,双眼泛出了泪花,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阿璃,发生什么事了?”
阿璃一听那声音,也不回身,一手拉住来人的手,一手指着前面的妇人道:“大哥,她夫君死了,她要跳江,幸亏方才这个人救了她。”她又一指那妇人身边的人,再注目一看,又“咦”了一声,叫道:“大哥,这人跟你长得好生相像。”
她这样一说,她身后的大哥同对面之人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那救了妇人的人,披了一件黑色的斗篷,里面是一件薄薄的青衫,二十七八年纪,长得眉目朗朗,面目英俊。可阿璃口中的大哥,身穿灰布绵衫,头戴一顶宽边的雪笠,满脸的络腮胡子,左眼带着一只眼罩,右颊有一道浅浅的伤疤,从腮边直拉到眼角,浑身都是落拓潦倒之气;莫说看不出他的年纪,便是面貌都叫人不愿多看一眼。
无论谁见到这两人,都会说是云泥之别。可阿璃还是笑道:“大哥,你瞧像不像?只不过你的嘴唇薄薄的,他的嘴唇却比你的厚上一些;他的眼睛也比你的大,你们两人,真真就像两兄弟一般。”
那青衫之人听了,朝着两人笑了笑。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钱囊,向着妇人递了过去,和声道:“再过不下去,也要活下去。你夫君死了,还有个儿子,总不能叫他后继无人罢?”他似乎早已听到了妇人同那白衣女子的对话,不但出手救人,出言安慰,还以钱财相赠。
妇人抬起头,看着这袋鼓鼓的钱囊,显然价值不菲,她正要推辞。阿璃一把便将这钱囊抓了过来,塞到妇人手里,道:“你别听那女的胡言乱语。这世上自然是活着的好,活着便有希望。你活着,便能见到将来你儿子长大了,娶了媳妇……”
阿璃大哥问道:“什么女子?”
那青衫人听到问话,皱起眉头苦笑。阿璃道:“大哥,我等下再同你说。”她又对着那妇人道:“你见到你儿子长大娶了媳妇,生了娃娃,日子便好过了。若没有钱娶媳妇……”她眼珠一转,指着这青衫人道:“你便去寻他……”
“寻我?”青衫人一愣,“怎么寻上我了?”
“自然是寻你,”阿璃笑道:“你救了她,便要对她的后半生责无旁贷,她自然事事都要寻你……”阿璃性子顽皮,最爱胡说八道,如此东拉西扯,乃是她的家常便饭。
“阿璃,不可胡闹。”阿璃大哥微哂道。
“不妨事,不妨事。”青衫人却也不着恼,反而呵呵笑道,“只说照顾她后半生,没说娶了她,我便不怎么为难了。”他话语有些轻佻,那妇人满脸堆红,紧紧抱住了儿子,一言不发。
他低头对着这妇人道:“我好歹也有点身家。这些钱你若不够花了,便去快风楼寻我……”
阿璃大哥听到了快风楼三个字,身子不禁微微一颤,那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顿时眯了起来。阿璃却抢着说道:“你嘴巴上说得好听,可连自家名字都不说,到时候叫人家去快风楼寻谁呢?”
“你这小姑娘,牙尖嘴利,不过心地却极好,”青衫人笑望着阿璃,连连摇头,“真拿你没办法。”他又对妇人道:“我叫胡衍,是快风楼的老板。对了,我那钱囊上绣了一个胡字,你以后若来寻我,就以此为凭证,不管是要钱要粮,我决不抵赖。”
他一口便应承了下来。阿璃将那钱囊取过来一看,上面果然绣了一个胡字,她笑道:“这才是个敢作敢担的男子汉。”
妇人本就死意不坚,被阿璃一打趣,又寻到了一个靠山,顿时再无寻死之意,她抱着孩子,忙连声言谢。阿璃将钱囊塞到她的怀中,她又千恩万谢,才抱着孩子走了。
胡衍见她在雪地里慢慢走得远了,才笑着对两人道:“未请教两位大名?”
阿璃笑着道:“我叫公输璃,这是我大哥,他叫李谈。”
“两位是异性兄妹?”胡衍问道。
“是啊,”阿璃笑道,“不行么?”
“行行行,小姑娘最大,你说行,便什么都行。”胡衍笑呵呵道。他看起来十分随和,总是乐呵呵的,又什么都是行行行。阿璃看人下菜,更是得寸进尺,笑道:“你既然是个大老板,我们初到邯郸,无处落脚,还未吃饭,不如你先招待我们一顿罢。”
胡衍一听,指着阿璃哑然失笑,半晌才道:“真是个会占便宜的丫头。不过吃一顿饭也不算什么,若不嫌路远,便随我去快风楼罢。”
阿璃听他这么爽快就答应了,立刻拍起了手来,欢呼道:“大哥大哥,咱们今晚的晚饭有着落了。”她的衣袖落下,露出的手腕上有两只两只银镯,上面挂着数十个小铃铛,她每拍一次手,便发出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音,霎是好听。
李谈却沉吟着,低声道:“我听说邯郸快风楼的老板,是一名女子,怎么阁下……”
“哦,李兄定然是多年未曾来邯郸了……”胡衍笑道,“你说的那女子,叫卉姬。三年前她将快风楼盘给我之后,便被一个叫小秦的人接走了。如今我才是快风楼货真价实的东家。”
“原来如此……”李谈微微叹了一口气,“阿璃,我们走罢。”
“大哥,你晓得快风楼么?那是什么地方?”阿璃却拉着李谈不肯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