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白起长长一叹,许久才沉声道,“非不肯也,实是不能了。时机一失,不可再来。赵国一败,四处求援,五国唇亡齿寒,必会发兵相救。秦国虽大破赵国于长平,可我们秦国精锐亦是死者过半,国内半空。若我们再长途远征赵国邯郸,赵国与五国诸侯里呼外应,则秦国必败无疑。”
“武安君说笑了,”范睢又笑道,“武安君长平一战,打的何其痛快淋漓。射杀赵括,一夜坑尽四十万赵军,哪还会畏惧他六国合纵……”
突然殿外“咚”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撞在了殿门上。秦王久说白起不下,本就有些不耐,顿时怒声道:“是什么人在外面,如此没有规矩?”
外面无人应答,殿内三人都有些奇怪。范睢正欲起身去看,殿门被人缓缓推开,三人才瞧见门外面,宫女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一名白衣女子,正冷森森地立于门外。
“月儿……”秦王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月夕凄然一笑,倚着门柱,轻声道:“爷爷,他死了?”
白起眉头微蹙,瞧着月夕许久,点了点头,叹道:“他兵分四路,意图突围,被老夫叫司马梗、王龁、王陵与蒙骜硬是堵了回去。众目睽睽下,赵括身中十数箭,力战而死。老夫感其英勇,使人寻找到了他的几段碎尸,将他寸裂的佩剑与甲胄一起,葬在了长平。”
月夕痴立当地,面容木然,谁也无法自她神情间瞧出她究竟是悲是喜?突然间,她抬起眼,凄声道:“爷爷,你为何要让他死?你明明晓得他对我……你为何要杀死赵括?”
“为秦国故,赵括不得不死。”白起却毫不犹豫,沉声答道,“老夫率五十万之众,依山为势,不啻于百万大军。如此围困他赵括二十万之众,伤亡过半,才全歼此军,此乃老夫用兵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腹中无食,无以充饥而赵军斗志不懈,这是赵括的本事。若留他活命,他日带着赵军逐秦国入函谷关的,只怕就是他了。月儿,你倒是说说,赵括他该不该死?”
月夕整个人都靠在了门上,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这个赵括……”白起又叹气道:“长平之战,秦军精锐损失过半,优秀将领死伤无数,实际上我秦军未胜,赵军未败。唯一的不同是,赵括死了,老夫还活着。”
秦王却笑道:“长平巨战,我秦国前后两年一共失去六十万将士,赵国失了七十多万,是我们秦国小胜。可赵括死了,武安君还活着,便是我秦国的大胜。”
“秦国胜,便是秦王大胜。”范睢亦笑道。
月夕仍痴痴的站着,脑中都是白起方才的那些话,一声大过一声,千百声过后,只剩下那最后一句:“赵括身中十数箭,力战而死”。她喃喃自语道:“老狐狸,你真的死了么?”
长平一战,赵国举国精锐被围四十余日,国家命运倾于一刻。赵王国内无兵,国外无援,全国上下竟然束手无策。
赵括突围不成,身先士卒,力战而死。赵军失去统帅后,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在绝望之中,军心崩溃不复有战心,遂全体掷兵弃甲向秦军投降。
秦军受降,在解除赵军武装后,将四十余万赵国降卒一夜之间全部坑杀。只将年幼者二百四十余人放回邯郸,以慑赵人之心。
赵国降卒被坑杀的消息传入赵国,举国缟素。家家子哭父,父哭子,兄哭弟,弟哭兄,祖哭孙,妻哭夫,沿街满市,号痛之声不绝。
那一夜,西风残照,关河冷落,白衣翻飞。
那一夜,上党上空的风彻骨地寒冷;秋风凄苦,秋雨缠绵,长平谷地,四十万袍泽同生同死,同休同戚。
而赵括,他终于求仁得仁。
他亲手送月夕出了谷地,只不过一转身,他与她便已经走到了尽头。
月夕全然忘了殿上的三人,茫茫然朝外而去。外面的侍卫见到她出来,立刻围住了她,方才那名内侍也上前来质问。
她却对这一切丝毫也不晓得,只知道四周茫茫,俱是漆黑一片。天上的星月,正发着微弱的光芒,不知对她是嘲是怜。
赵括……他忘了要带她去红泥小栈么?他忘了要带她去代郡么?他忘了还要月夕为他生一个胖娃娃么?
月夕眼中泪水滚来滚去,但拼命用力忍住,牙齿咬住了下唇,唇上出现了一排深深的齿印,几乎连血也咬出来了。
她的耳边,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赵括抱着她柔声细语,听到他吹起叶子悠扬的调子,听到赵括笑着对她说:“我舍不得……”
既然舍不得她,可怎么他就留在了长平?
自古征战杀伐,固然都是去者多归者少。可为何是赵括?为何那人单单要是赵括?
他与她,艰苦挣扎到最后,竟然什么都未曾改变过。
早知如此,那日在赵王宫的火牢中又何必出来?
早知如此,当初在上党又何必要离他而去?
早知如此,当初在大梁又何必识得他?
非叫她认识了那个天地间最温柔的人,叫她晓得了天地间最美丽的情事,如今却只留她一人孤身只影,落在这冰冷的人间?
突然间疼痛铺天盖地而来,她痛得抓住胸口,却流不出泪来。
回首东望,月色凄迷。
那长平的谷底,这月色是否正照到了那一身青衫,笑着眯起了眼的赵括?
长风浩荡,关山万里。长平的青山绿水,如今俱是一片血红与皓白。他一人孤零零在那里,没有月夕陪着,可该有多冷?
月夕突地一张口,吐出了一口鲜血,她却瞧也不瞧,放足便朝着东北方向而去。
※※※※※
渭水旁的茅舍,今夜也亮着一盏烛火。
茅舍旁的雪地上,不知谁从哪里弄来了几捆青草,一匹乌骓马正在垂头吃着。茅舍草门一开,靳韦从里面出来。他瞧见了乌骓马,拍了拍马脖子,叹气道:“乌云踏雪,你如此通灵,将月儿送了回来。那你可晓得哪里还能再寻得到蘼心果?”
他靠在屋旁的柳树上,望着阴冷的渭水,皱着眉头冥思苦想。
北面一匹白马急奔而来,上面两个人,正是吕盈与王恪。马儿一停,王恪跃身下马,又将吕盈慢慢地扶了下来,高声叫道:“靳韦……”
“叫什么?”靳韦不耐道,“莫吵到我屋内的病人。”他转过身,见到了吕盈的身形,才有些征愣:“你……怎么了?”
“月儿叫我带吕盈来见你。”王恪一拳打在了靳韦的脸上,“你这混帐,吕盈有了六个月身孕,你竟然不闻不问?”
“你怎么出来的?死丫头呢?”靳韦受了这一拳,竟不反击,拉住了吕盈,也不问她身怀有孕之事,只是淡淡问道。
吕盈道:“是月儿让我出来的。她自己出了宣华宫,我们也不晓得她去了哪里?”
“不是有桑婆婆看着么?她怎么会出了……糟了……”靳韦大惊失色。却听北面又有数匹马蹄声朝这边奔来。靳韦与王恪眼神顿时一凛,靳韦朝着一旁的树林指了指,王恪忙拉着吕盈藏身到了林间。
只见十来名武士装扮的人,骑马到了靳韦跟前。当头一人先下了马,左右环视了一眼,长声道:“靳常侍,原来你在这里。”
“武安君抓到了几名赵军要人,要询问些赵军机密。他们都受了伤,武安君怕死了问不出话来,便叫在下来看一看。”靳韦笑道。
“原来如此。”当头那人点头道,“靳常侍,应侯说长平这一战也打完了,武安君的病瞧来也好得差不多了。你也不必再留在武安君身边了,不如就跟我回去罢?”
“在下本来就是应侯的人,自然要回应侯府。只是……”靳韦扫了这十来名武士几眼,“为了请我一个小人物,何必如此大动阵势呢?”
“靳常侍是聪明人,还要我废话么?”当头那人不耐道,朝后面一挥手,那十来名侍卫便围了上来,要拿靳韦。
“且慢。”靳韦高声叫道,“应侯要拿人,在下自然束手就缚。只是……这屋内几人,事关秦王灭赵大业,武安君叮咛关照,诸位不可妄动。否则秦王问罪起来……”
“那是自然。咱们是来拿你的,可不是专程来得罪秦王与武安君的。”当头那人笑道,“还有什么要说的?”
“在下的师妹,诸位想必知道她的身份,我想说……。”
当头那人哈哈大笑道:“靳常侍不晓得罢?还拿白姑娘压人呢?白姑娘大闹秦王宫,现在不知所踪,秦王和应侯都在派人寻她。现如今,她可再保不了靳常侍了。”
“是么?”靳韦的脸朝林子里瞧了瞧,拉过了乌云踏雪,笑道,“我并无此意。只是这匹乌骓马是我师妹的爱马,一匹畜牲,无足轻重。请诸位亦放过此马,由着它自己自生自灭好了。”
当头那人微一犹疑,四下看了看,点头道:“也罢,一匹马不算什么。算我替应侯卖武安君一个面子罢。”说着一挥手,后面侍卫一拥而上,便抓走了靳韦。
靳韦被他们抓着,也不挣扎,只是哈哈大笑,一边走一边道:“马儿啊马儿,去寻你的主人罢。寻得到寻不到,就看你们的缘分了。”
纷杂的马蹄声夹杂着他的喊声,须臾便在黑夜中消失无踪。
王恪与吕盈从树林中出来,王恪沉吟道:“奇怪,应侯为何要捉靳韦?不如我们去见武安君,求他救靳韦一命?”
吕盈却摇了摇头,反而伸手去拉乌云踏雪。她低声道:“靳大哥早料到应侯早晚会如此对他,所以他方才话里话外,都叫我们莫要理他,先去寻月儿才是正事。”
可无论她怎么去拉乌云踏雪,乌云踏雪都是立着不动。王恪上前,手中稍微一用劲,乌云踏雪便将头一扬,脱出了王恪的手掌,跑到了一旁的柳树下,又慢慢地小步回到了茅屋旁。
好似它是要一直守着这间茅屋。王恪觉得奇怪,趴在茅屋窗户上一瞧,里面横七竖八躺着几名赵国士兵,一盏烛火暗沉,瞧不清这些赵兵的面貌。
“这马是有些古怪,那日就是它带着月儿回来,原来靳韦一直将它带在身边。”王恪道。
“小恪,算了。咱们换一匹马便是。”吕盈见两人对着一匹马都无能为力,苦笑道,“靳大哥最放心不下月儿,我们听他的,先去寻月儿,不必在这马上浪费时间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