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紫芝睡得异常香甜,梦里似乎还回想着昨晚二人秉烛夜谈时的温馨情形。他对她说的有关‘洛神’的绵绵情话犹自萦绕在耳,每一个字都烙印在她的心里,温柔而深刻。她与他相拥而眠,头深埋在他的臂弯里,呼吸着那种属于他的熟悉气息。她爱极了这个男子,只要在他身边,她便觉心中无限安稳。他唇角的明朗笑意,他眉目间的俊美温柔,以及他话语中流露出的炽热温度,都是她这一生中最留恋的风景。
紫芝一觉醒来时,天早已大亮。睁开眼睛,紫芝但觉头脑十分清醒明亮,再无昨日那般晕眩的感觉,不由得心中喜悦。才想和李琦说话,转过身来,却见这一侧的床榻空空如也,他已经不在房内。紫芝暗觉奇怪,便唤来房中侍女问道:“殿下去哪儿了?”
前来回话的是白术,她道:“今日王妃的母亲杜夫人到府上来探望王妃,殿下过去相陪了。见夫人难得睡得好,便没叫醒您。”
紫芝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便吩咐白术退下。白术却是有些迟疑道:“夫人不用我服侍梳妆么?”
紫芝淡淡笑道:“不用了,今天我想自己来。你且出去吧,需要的时候我再唤你。”
白术虽微觉奇怪,却也只得讷讷退下。紫芝起身后端坐于镜前,拿起梳子梳着委地的青丝,动作极轻极慢,似是有些心不在焉。房中静得很,玉梳拂过发丝时的窸窣声清晰可闻。此时,她心里是十分羡慕杜若的,能有至亲之人前来探望,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与亲人分隔多年,对此她似乎已经渐渐习惯了。如今的生活这样安逸温馨,她并不会常常想起她的父母兄姊。只是,每当看到旁人有亲人疼爱时,总是免不了会心生羡慕罢了。
小时候的记忆还十分清晰,紫芝记得,那时母亲便总是想着要为她和姐姐找个好夫婿。母亲说,凭她这两个女儿的容貌才情,再加上齐国公府的门第和名望,日后所嫁之人必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儿。那时紫芝和姐姐都还小,对母亲的话似懂非懂,只是在母亲身边笑闹着。母亲看着她们,目光中满是怜爱,轻叹道:“无论怎样,日后总是要嫁在长安城里,只要能时时常相见,便是好的了。”
几经辗转,如今的紫芝倒是真的嫁在了长安城里,所嫁之人又的确是这世间难得的好男儿。只可惜,她的姐姐早已命丧于宫中,而父母兄弟也都远在千里之外的伊州,难通音讯。自从十一岁与家人分别时算起,如今已是六年多了。这六年的思念是如此深挚,她每每忆起家人的容颜时,心中都会掠过难以化解的疼痛。李琦为她带回的那一封家书,她不知已经反复看了多少遍,一张薄薄的纸上,早已是泪迹斑斑。
夏日炎热,紫芝也无心去梳太过繁复的发式,只挽了一个简单的螺髻,对镜斜插上一支通透的碧玉钗。娥眉淡扫,朱唇轻点,镜中的面容宁静而姣好,犹带着少女的稚嫩娇羞。仔细看去,她眼角眉梢间已有了一种别样的旖旎风致,目光清澈明亮,纵然带着些因思念而生的愁绪,却也只是淡淡的,丝毫不影响她神色间的自信与明朗。
唯有被自己心爱的人所深爱的女子,才会有这样难以言传的美吧。
也许,她终究还是比杜若要幸运的。
此时杜夫人已经到了盛王府,由几名侍女引着向府内走去。杜夫人虽已年过四旬,但看上去极为年轻,想必年轻时也曾如杜若这般清秀美丽。如今,几十年的的岁月非但没有夺去她天生的美丽,反而给她增添了几分端雅与雍容。这是时间赐予她的厚礼,唯有历经世事的女子,才能拥有这样的气质与风情。
一见到李琦和杜若,杜夫人便要施礼。李琦见状忙扶住了她,温言道:“今后都是自家人了,杜夫人不必多礼。”
见李琦仪表堂堂,温和有礼,言谈间又无寻常宗室子弟的倨傲,杜夫人心中十分欢喜,想来这样的男子不会亏待了她的女儿。杜夫人笑道:“阿若在家中时,被我和她爹爹娇纵坏了,凡事都顺着她的心意。她没受过什么委屈,性情又直率,若是无心冒犯到殿下,还请您要多多担待才是。”
李琦看了身边的杜若一眼,笑道:“杜夫人太客气了。无论是容貌性情,还是才学气度,王妃都堪称是女子之典范,并无任何不是之处。反倒是我,一向率性随意惯了,很多事情还要王妃多多包涵。”
听李琦这样说,杜夫人暗暗放了心。她本就十分看好自己的女儿,见李琦亦是出言相赞,便料想着他必是十分中意于杜若。李琦又与杜夫人寒暄了几句,便十分善解人意地说:“杜夫人与王妃多日未见,母女间一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不如你们到王妃房中叙话,我就不打扰了。”
此话正合杜夫人心意,含笑谢过之后,便随着女儿去了。杜若回房之后便遣散了众侍女,只留下阿昭一人在身边。杜夫人亦是看着阿昭长大的,故而也不把她当成是外人。杜夫人拉着女儿的手仔细地打量着,似是怎么看都看不够。杜若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娘,才多久没见,你怎么就这么看着我啊?”
看着女儿盛装下娇美的面庞,杜夫人心中喜悦,含笑问道:“他待你好么?”
一想起李琦,杜若心中竟泛起一丝酸楚的温柔。她有些犹豫,却还是微笑着,低头道:“挺好的。”
杜若这一低头的温柔,尽显新婚女子欲言还止的娇羞。然而这其中的落寞与寂寥,却唯有她自己知道。杜夫人又问及闺房之事,杜若只是红着脸低头不语。杜夫人只当她是害羞,也没再问。母女二人絮絮地说了半天的话,杜夫人方才依依不舍地说要回去。杜夫人才起身,杜若却蓦地拉住了她,道:“娘,我……”
还未说完,杜若便住了口。而她此时的声音甚是凄楚,全然不似刚才的平静温柔。杜夫人察觉有异,忙停住脚步,问道:“怎么了,阿若?”
杜若抿嘴一笑,眼中却有两滴清泪坠落。她握住母亲的手,喃喃道:“娘,我舍不得你走。”
“傻孩子。”杜夫人微笑着替她擦干了眼角的泪,柔声道,“都已经嫁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况且,我们又都在长安,来来往往的也方便。你若是想我们了,随时回去便是。”
杜若笑了笑,目光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了落寞之色。杜夫人看着她,心中微觉有异。想到这王府不比寻常人家,深宅大院里多有刁钻欺人的奴仆和婢妾,女儿虽生性聪颖却丝毫没有与人争斗的心机,未免会遭人算计。又想到李琦贵为皇子亲王,养尊处优惯了,脾气未免会大一些,而女儿自幼亦是娇生惯养,一时间与之相处难免会有些不习惯。她便问道:“阿若,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了?”
刚才一时失言已是十分后悔,如今杜若更是不愿让母亲担心,强笑道:“并没有。”
看出杜若笑容中的勉强,杜夫人又道:“那……可是你们吵架了?他是皇子,性情未免会强硬些,你该多让着他些才是。”
杜若只是摇头不语。见杜若不说话,一旁的阿昭便不满地嘟囔道:“想吵架也得有见面的机会啊……”
杜若闻言忙要阻止,杜夫人却已经听得清楚,将阿昭拉到自己身边,问道:“阿昭,你这话是何意?”
“其实,小姐这些天来过得一点都不好。殿下偏宠侧妃,自与小姐成婚以来便一直将小姐弃在一边。就算是成婚当日,殿下也未曾宿在小姐的房里。”见杜若面色不佳,阿昭劝道:“小姐,你就别再瞒着夫人了。夫人是你的生母,你心里的这些委屈,不对她说还能对谁说啊?”
杜若却是淡淡道:“我心里并没有什么委屈,那日侧妃病重,殿下前去照看也是应当的。”
杜夫人闻言却是大惊,道:“那现在……”
阿昭接口道:“如今那个侧妃愈发得了势,整日里缠着殿下。直到现在,殿下还是每日都歇在侧妃那里,小姐想见一面都难呢。”
想到女儿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却又要在自己面前强颜欢笑,杜夫人心中惊怒交加,问道:“那个侧妃是什么人,怎么如此嚣张?”
阿昭本就替杜若抱不平,又想起昨日受紫芝掌掴之辱,恨声道:“那侧妃可真是嚣张得很呢。昨天她见了小姐非但不行礼,还竟敢当着小姐的面打我,丝毫不顾及小姐的颜面。小姐是大家千金,而她又是什么?从前不过是宫里使唤的奴婢罢了,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又惯会装可怜,先是攀上了太华公主的高枝,后来又迷惑住了殿下。也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好。”
杜夫人蹙眉道:“阿若,你是正室王妃,她再怎么得宠也不该越过你去。我知道你性情好,不爱与人相争,但也不能一味的忍让,要用些手段来打压她的气焰才是。再说,你毕竟是盛王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就不为你主持公道么?”
见杜若低头不语,阿昭便对杜夫人道:“那侧妃是宫里出来的人,心机深得很,小姐又哪里是她的对手?殿下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如今竟然连是非都不分了。那日在翠微宫,太华公主也是十分怠慢小姐……”
“别说了。”杜若沉声喝道,“殿下和太华公主岂是你能议论的?若被外人听见,你不要命了么?”
阿昭顿时住口,不敢再说。杜夫人忧心女儿的处境,却知自己虽有心相助,但也是无能为力。毕竟女儿已经出嫁,在这王府之中,万万没有她插手的道理。想到这里,她不禁落下泪来。杜若见母亲伤心,便婉声劝道:“娘,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与殿下从前并不相识,一时有些生疏也是再正常不过的。而且那侧妃比我入府早,在宫中时又早与殿下相识,他们的感情自然是深些。我听说,侧妃还曾救过殿下的命,如此的话,殿下偏爱她一些也算是有情有义。而且,他待我也并非全然不好。我们之间虽还算不上亲近,但却有共同的喜好,彼此间还是有相惜的情分在的。”
阿昭惊奇道:“小姐,你怎么反倒替他们说话?”
杜夫人点了点头,道:“你自己能这样想得开,那是再好不过。且让那女子先得意一时,她既如此猖狂,哪一天惹恼了盛王也未可知。你暂且忍耐,不要让她伤了你才是。”
杜若点头称是。杜夫人又叹道:“我虽未见过那侧妃,但料想着一个宫女出身的人,容貌才学定然是比不上你的。若是有机会,你一定要想办法让盛王对你动心才是。一个男人再有情有义,也只是对他喜欢的女子而已。你若得不到他的心,那么这一生便唯有寂寞孤清了。”
这道理杜若何尝不懂,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罢了。因怕母亲担心,她依然是点头答应了。杜夫人说罢,便要起身回府。她虽舍不得女儿,但杜若已是王妃,她虽为生母也不便在此久留。杜若亦是十分不舍,站起身来道:“娘,我送你吧。”
杜夫人却温言拦道:“你如今是王妃,再来送我,那便是不合规矩了。”
杜若只得作罢,命阿昭替自己送母亲出门。阿昭为杜夫人带路,二人走了不多时,便见碧落走上前来,笑盈盈地说道:“听说杜夫人这就要回府了,殿下遣奴婢来送杜夫人。”
“有劳姑娘了”杜夫人笑着对碧落点了点头,随即又对阿昭道:“你先回去吧,好生服侍王妃。”
阿昭点头答应了。见阿昭走远,杜夫人方才随着碧落出府。杜夫人心中虽为女儿忧虑,却不能在人前表露出来,直到上了自家的马车,面上强自维持的端雅笑意才渐渐松懈下来。
将杜夫人送至门外上了马车,碧落方才折返。此时正值晌午,天气甚热,她一面挑着有树荫的凉爽小路缓步前行,一面用帕子拭着额上的汗。走了不多时,碧落便看到府中的丫鬟妙儿捧着一个盒子迎面走来。因她与妙儿素来亲厚,便上前招呼道:“妙儿。”
妙儿上前几步,笑道:“碧落姐姐,这几日一直没见到你,想必是殿下娶新王妃,姐姐要操心的事有不少吧?”
碧落摇头一笑:“我不过是个丫鬟,哪里轮得到我操心了?不过是按照吩咐去做些杂事罢了。”
“姐姐可别谦虚了。”妙儿笑道,“这府里谁不知道,姐姐是殿下跟前的第一红人,就算是阮总管,也及不上姐姐呢。”
这类的恭维话虽是听得多了,但在碧落听来依然是很受用。她笑了笑,也没再反驳。一低头看到妙儿手中的盒子里都是新鲜的荔枝,便问道:“这是今年宫里刚送来的荔枝么?”
妙儿道:“是啊,这荔枝可是个稀罕物呢。刚刚从岭南一路用快马运过来,分到咱们府上的就只有这些。荔枝我也算是见过几次了,可惜却一颗都没尝过。”
碧落笑道:“你啊,总像长不大似的,整日里想着吃。”
“天生便是这样的性子,哪里及得上姐姐沉稳呢?”妙儿亦是一笑,“我要赶快送到夫人那里,若是耽搁了,味道可就不好了。”
碧落心念一动,问道:“是谁让你送到夫人那里的?”
妙儿奇道:“并没有谁吩咐,这些宫里赏下的东西,一直不都是要呈给夫人过目的么?”
“你怎么这样糊涂?”碧落将妙儿拉到一旁无人处,低声道:“如今和以前不同了,现在府里有了正室王妃,她就算再不受宠,也由不得咱们忽视。你直接将东西送到夫人那里,王妃若是知道了,便会觉得你一味地奉承夫人,没将她这个正室放在眼里。夫人那里自然要送,但要先经过了王妃的手再送,这样别人才挑不出你的错处来。”
“姐姐说的是。”想到自己一时考虑不周的后果,妙儿只觉得后怕,忙正色道,“多谢姐姐提醒。”
碧落淡淡一笑:“你我之间,何需如此客气?只是你凡事要谨慎些,她们之间争来争去的,咱们可千万别搅进去。快到王妃那儿去吧。”
妙儿又道了谢,方才匆匆去了。碧落就在树荫下歇息了片刻,待妙儿走远,她才又向自己的居处走去。一抹清冽的冷笑在她美丽的唇角浮起,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寒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