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轩幽窗之下,紫芝独坐案旁,提笔挥毫,在洁白莹润的纸上写下一行行字。笔端流泻出的乌黑墨迹有如行云流水,她却时而凝神,静听窗外的淅沥雨声。
因见杜若的到来并未给她带来任何困扰,紫芝的心也就渐渐放宽。心中的忧虑一除,她的病便也开始大有起色。虽然还是有些咳嗽,却已经不似从前那样卧床不起了。
杜若虽已经嫁入王府多日,但紫芝却一直没有见过她。按照规矩,侧妃原是要每日到正室王妃处问安的。但李琦不愿紫芝因此而不快,便以她身体虚弱为由,吩咐她不必守这些虚礼,只在朗风轩中好生休息便是。紫芝本就不愿见杜若,如此便真的一次都没有去过。杜若也似乎并未有任何不满。因有李琦吩咐在先,故而府中其他人也就不敢说什么了。
虽是如此,但家中平白多出了一个人,总会令人觉得不如从前那样自在。总是要考虑其他的事,心便不再是那么静了。或许是雨声扰乱了她的心神,每一张纸上总是会有那么几笔写得不合心意。纸篓中一团团揉皱的废纸越积越多,紫芝终于放下笔,不欲再写。
紫芝忽想起,那日在李琦书房中曾见他在临王献之的《洛神赋》。《洛神赋》本为三国时期曹植的名篇,凄艳哀伤,辞采华茂,后经王献之以小楷书之,更添了几分秀逸洒脱之致。因李琦今日不在府中,紫芝便欲自己到他书房中去寻。因她常到他书房中来,故而哪些东西放在哪里,她都大体知道。不过,今日寻遍了整间书房,她却依然没有找到这《洛神赋》。心中暗觉奇怪,想来如此珍贵之物李琦必定不会乱丢,于是便问房中侍女道:“殿下所藏王献之的《洛神赋》,你可知收在哪里了?”
侍女答道:“原是收在第二层的柜子中的。不过,昨天王妃遣人将《洛神赋》借走了。”
竟是她取走了《洛神赋》?紫芝不免微觉诧异,原以为李琦与杜若彼此间很是淡漠,没想到她竟会来向他借《洛神赋》。也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一丝难言的惆怅轻轻掠过,紫芝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又随口问道:“王妃也很喜欢王献之的字么?”
“是啊,王妃与夫人一样,都是喜欢书法的人。”那侍女笑道,“不过,王妃最喜欢的却是张旭的字。那日王妃到书房来,将殿下所藏张旭的字全都借走了呢。”
紫芝心中的惊异愈发深了。原以为这书房是只有她可以随意出入的,不料,那个素未谋面的杜若,在某一个她不曾察觉的时候,已经悄悄地介入了他们的生活。
见紫芝默然不语,那侍女试探着道:“夫人若是想看《洛神赋》,不如我去王妃那里替您取回来吧?”
紫芝却是摇头:“不必了,我也并不急着用,不过是随便问问。”
说罢,紫芝便转身离去,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说,无悲无喜,云淡风轻。此时雨已经停了,而天空却依然没有放晴,就如同紫芝此时的心情一样,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晦暗。石子路上有着被雨水冲刷过的痕迹,清凉而潮湿。心中似乎也刚刚有一阵微雨拂过,带着些分外清醒的凉意。
白术一直在书房外等紫芝,见她出来,便问道:“夫人,我们这就回朗风轩么?”
紫芝微笑道;“难得今天凉快,我想出去走走。”
紫芝这一笑甚是寥落,但白术也没放在心上。除非有李琦相陪,紫芝平日里甚少出门走动。见紫芝今日主动提出,白术也很是高兴,道:“多出门走一走,这样对身体才好。尤其是今天,又没有太阳晒着,更不能辜负了这好天气才是。”
紫芝淡淡一笑,也不接话。她也不用白术扶着,径自走在前面,任白术跟在她身后。见紫芝不说话,白术倒也不觉得奇怪。因为平日里紫芝就不大爱与人交谈,唯有与李琦在一起时才变得爱说爱笑,似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不过,白术却发现,今天紫芝的脚步却是真的有些快,全然不像是一个久病未愈的人的样子。紫芝只是茫然地走着,没有任何目的地,也不停下来看周围的风景。如此,这样匆匆的步伐,便像是在掩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迷乱心绪。
白术倒无心去猜测紫芝心底的情绪,她只是担心紫芝走得过快会引得旧疾发作。而若真是如此,那李琦必然会责怪她服侍不周。于是,白术便上前开口道:“夫人,你身体才刚刚恢复,可不能走得这样快。若是累着了……”
还未说完,白术就看到,前面有几名侍女簇拥着一位盛装丽人缓缓走来。那丽人正是杜若。因知紫芝从未见过杜若,白术便在紫芝身旁轻声提醒道:“夫人,是王妃来了。”
未及白术提醒,紫芝便已猜到那人就是一直未曾见过的王妃杜若。远远地看去,只见那女子冰肌雪骨,丽质天成,其轻盈曼妙之态,似是在自己之上。不知为何,第一眼见到杜若,便有《洛神赋》中的句子浮现在紫芝的脑海中: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眼前的女子,恰似曹植笔下的美丽洛神,步态娴雅,幽韵自成。她的美是宁静而素洁的,不染一丝尘埃。这样的女子,任是谁都会为之倾倒的吧?
一瞬间的恍惚,此时杜若已经走近,紫芝避无可避,便只得走上前去。紫芝本想按照规矩向杜若行初见的大礼,但此时她本就心绪不宁,实在是无法说服自己去向夫君的正妻屈膝跪拜。她只是微微躬身,含笑向杜若道了一句:“王妃安好。”
自从一年前在风泉山庄养伤以来,紫芝一直都过着十分随性的生活。多年宫廷生涯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渐渐褪去,她不再如从前那般小心拘礼、尊卑分明。她与李琦之间亦没有这许多礼数。所以,她并非是有意轻慢杜若。但在旁人看来,她这样的举止却显然是十分无礼。
因李琦太过偏爱紫芝,阿昭本就对她心存不满,如今见她如此不尊重杜若,心中更是怒极。未待杜若开口,阿昭就对紫芝斥道:“见到王妃就不知要行礼么?”
阿昭此言一出,一旁的侍女们脸上皆现出惊骇之色。紫芝在府中地位极尊,没有一人敢用这样的口气对她说话。听到阿昭这样不善的语气,不知怎么,紫芝竟突然想起从前在宫中总是欺负她的落桑来。她想起那时卑微而无助的自己,想起那时的委曲求全,久违的凄凉之感在心底复生。这种并不美妙的感觉就如一条滑腻的小蛇,啃噬着她这一年来已经渐渐回暖的心。紫芝本就因杜若借走《洛神赋》一事而心情不佳,如今见王妃身边的一个小小侍女都能这样斥责她,她更是觉得愤怒而屈辱。
见阿昭言语莽撞,杜若才要出言斥责,却见紫芝已经缓缓上前,一掌打在了阿昭脸上,冷声道:“放肆!王府之中,哪里就轮到你来教训我?”
阿昭虽只是个丫鬟,但自幼跟着杜若,也不曾受过什么太大的委屈。她面上一痛,不由得捂着脸倒退了几步,泪水夺眶而出。杜若见状不禁心疼,对紫芝沉声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却听紫芝含笑道:“王妃想必一向是极为和善的人,对手下的人也很是宽容,即便她们有什么不是,也不忍加以责罚。今天妾身斗胆,替王妃教训这个不懂规矩的奴婢,确实是僭越了。不过,她这般以下犯上,若被旁人见了,知道的,会说是这奴婢不懂事,对我心存不满;不知道的,还会以为这些都是王妃授意的呢。若是这样,岂不是平白损了王妃贤良的好名声?”
紫芝语气平静温和,话又说得滴水不漏。杜若一时无言以对,只是气得面色发白。她既恼阿昭一时莽撞惹出这许多事端来,又担心此番与紫芝结怨,自己以后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从前在家中时,父母兄弟事事皆顺着她的意;而如今,虽有正室王妃之名,却连自己的侍女都保护不了,杜若心中不免酸涩。
杜若强自镇定,开口时却有些涩然:“阿昭是我的陪嫁侍女,纵然犯了错,也自有我来管教,无需侧妃费心。”
听了紫芝的那一番话,阿昭心里更是恼恨。她本就性急,如此便几步上前,对紫芝嚷道:“分明是你先失礼于王妃的……”
因怕阿昭再次吃亏,杜若忙打断她,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喝道:“住口!”
这时,一直在紫芝身后不发一言的白术走上前来,对阿昭和言道:“这位姑娘才到府中不久,怕是有所不知。殿下早就吩咐过,在这府中,无论是什么事情,只要夫人不愿做,那便不必勉强去做。夫人的日常起居、一言一行,皆可随她自己的心意。在这盛王府里,到底还是由殿下做主的。所以,对于夫人而言,并没有‘失礼’这种说法。”
听闻此话,阿昭哑口无言,也不敢再乱说什么,只得恨恨地看了紫芝一眼,便别过头去。言语上虽占尽上风,紫芝却忽觉一阵晕眩,不欲再与杜若纠缠,便道:“妾身身体尚未痊愈,不宜在外面久留,先告退了。”
杜若默然不语,任凭白术搀扶着紫芝离去。待紫芝走远,她忙将阿昭拉到身边来,去查看阿昭的伤势。紫芝病弱之身,力气比寻常女子还要小一些,自然也没怎么伤到阿昭。杜若见紫芝下手并不重,才稍稍放了心。
阿昭犹自忿忿不平,开口道:“小姐,她也真是欺人太甚……”
杜若瞪了她一眼,才要出言责备却又心软,叹道:“你这个性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王府不比家里,你这样的口无遮拦,早晚会吃亏。”
阿昭用衣袖拭干眼角的泪珠,抬头对杜若一笑,哑声道:“我听你的就是。”
紫芝却再无兴致在外面散步,带着白术径直回了朗风轩。一回到卧房,她便面朝着墙壁侧卧在榻上,不理会任何人。众侍女也不敢多问,只得在门外守着。直到李琦回来,见紫芝一反常态,便问侍立在门外的阿芊:“夫人怎么了?”
阿芊道:“夫人今天出去了,回来后便一直是这个样子了。奴婢去问,夫人也不答话。当时夫人只带了白术陪着,奴婢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琦看向白术,白术忙答道:“今天奴婢陪夫人出去散心,路上遇到了王妃,王妃身边的侍女出言不逊,冲撞了夫人。夫人回来后便一直不大高兴。”
李琦剑眉微蹙,又让白术将事情经过细细说与他听。白术一一说了,当说到紫芝到他书房中去寻《洛神赋》未果时,李琦恍然明白为何紫芝会如此郁郁不快,他的眉眼间渐渐溢出了笑意,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她最在意的,并非是杜若身边那个侍女的出言不逊,而是曹植在《洛神赋》中所流露出的绵绵情意。她不愿他将《洛神赋》交予其他女子,哪怕杜若借走《洛神赋》只是为了欣赏王献之的字。
或许她还不知道吧,他心中的美丽洛神,永远永远,都唯有她紫芝一人。
听白术说完,李琦便向房内走去。阿芊的目光亦追随着李琦,偷偷地向里面看去。只见他含笑坐在紫芝的榻边,用手轻轻地推着她。一开始,紫芝还只是不理。后来李琦微微俯下身来,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紫芝的肩膀微动,随即便转过身来。秀美的脸庞上犹有未干的泪痕,而她却早已破涕为笑。
二人就这样含笑相对,片刻后,李琦扶着紫芝缓缓坐起身来,伸手替她理好了额前微乱的碎发。此时已到了掌灯时分,房内却只点着几根蜡烛。在略显昏暗的烛火中,二人并肩而坐,絮絮而语。
在寻常百姓人家,这本是极寻常的一幕。不过,眼前的男子俊逸清雅如临风玉树,女子温婉秀美如出水芙蕖。彼此间流转的眼波也带着些梦幻的意味,有一种温情脉脉的美。这便让眼前的画卷显得格外绮丽,仿佛是置身于萦绕山岚中的一场旖旎梦境。
紫芝平日里少言寡语,而此时却几乎一直都是她在说话。李琦在一旁含笑听着,俊朗的眉目间满是掩不住的温情。这时,不知李琦突然说了句什么,紫芝面色一红,笑着作势在他胸口捶了一下。而李琦却不闪不躲,一边笑着,一边顺势揽过了她的肩……
此情此景虽与阿芊并无相干,但她远远看着,心中竟也觉有一股暖意流过。虽明知这样偷看十分无礼,她却依然无法说服自己将羡慕的目光移开。
同样身为女子,阿芊知道自己并无紫芝那样的幸运,能够与一个如此温柔俊美的男子相依相守。但阿芊依旧痴想着,如果有一天,她也能拥有这样甜蜜而温馨的片刻时光,那么,此生便也无憾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