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天宝七年九月初五,叛臣蔡岚之子蔡凤生被朝廷剿杀于西城门外,他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最后没有一个人肯出来投降,全部当场毙命。
因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惶恐的百姓们并未来得及看个仔细,厮杀就已经结束了。
整个西城门外,从石板路到墙壁,从门旗到台阶,全部都溅上了鲜红色的血,光是看着就能让人从心底冒出阵阵寒意。
不过,这里发生的事情,远比看上去的还要恐怖。
为了清理城门口,守城的侍卫们足足用掉了一整天,一桶连着一桶地提满清水来冲洗地面,墙角地渠,石壁檐角,每一处都要仔仔细细地清理干净。
蔡凤生死了,江淮扬胜了,朝廷给了他应有的奖赏,而这一切,却并不是结束。
陆靖南从京城回到湖州,他整个人看起来消瘦了不少,轮廓分明的脸庞上满是疲惫之色,他深深打量着家门许久许久,迟迟无法跨出脚步。直到,门房的小厮出来跑腿儿,方才发现了他。
陆靖南迟疑片刻,终于还是踏出了第一步,走进了家门。
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该坦白的,也迟早要坦白。
陆靖南带回来了蔡凤生的死讯,虽然这个消息早已经从京城传出多时,但如今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才是真正地震撼。
陆靖南的目光沉痛,目注着陆婧婷一步一步走到床前,满含愧疚道:“婷儿,对不起。”
近几日,连绵不断地可怕噩梦,让陆婧婷整个人精神不济,她的双颊深陷,目光有些迷离,有些空洞,恍恍惚惚中似是在看着你,又像是没有在看着你。
陆靖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扯着她的衣袖,轻声道:“婷儿,你要坚强,知道吗?”
陆婧婷仍是不语,呆呆地盯着他,默默想了会,忽然灰暗的眼眸闪了一下,慢慢道:“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的。”
陆靖南的鼻头一酸,伸手过来,抚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道:“婧婷,你别这样,哥哥心里难受......”
陆靖南活了二十多年,只哭过三次,一次是小时候沈氏生病,他担心得哭了,而剩下的两次都是因为陆婧婷。他这辈子最心疼的人,就是这个妹妹,许是因为两个人是双胞胎的缘故,每次只要她一心痛,他就会痛得更厉害。
陆靖南正待开口,看到在屋角侍立的吴妈妈向他递了一个眼色,立时心领神会,默默起身来到屋外。
陆老太太和沈氏正等在院中,见他眼中隐隐含着泪光,连忙压低声音道:“靖南,他真的死了吗?”
陆靖南语气沉重地说:“我原本计划好了一切,只希望能够在最后关头让他脱身,可是他却一心求死,我没有办法,也救不了他。”
陆老太太无奈地摇摇头,沈氏站在一旁,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道:“婧婷这孩子,现在就像是失了魂儿一样,不哭也不闹,每天浑浑噩噩地,让人心疼。我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她该怎么过下去?”
陆靖南带着几分无奈道:“江淮扬说,他想带婧婷回去,我没有同意。我想他不会轻易放弃的,毕竟在名分上,婧婷还是他的妻子。”
陆老太太的眼神慢慢暗淡下去,“事已至此,他们之间的缘分早已经断了。”
陆老太太已经决定了,绝对不会让陆婧婷回到江家,她要把她留在身边,不允许任何人在伤害她。
又过了几天,江淮扬果然亲自到访陆家,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接陆婧婷重回自己的身边。可他没想到的是,陆老太太亲自拒绝了他的请求。
陆老太太这几年来苍老了不少,头发已白了大半,有心事的人总是老得很快。
江淮扬思量了一瞬,屈膝跪下道:“老夫人,我对婧婷的情意,您是最了解的。如今,一切都结束了,请您同意让我带婧婷回家吧。”
陆老太太低垂着眼睛:“世子爷这样,老身实在承受不起,还请世子快快起身吧。”
江淮扬道:“您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陆老太太低眉想了很久,才道:“世子,老身有一句话想问您?”
江淮扬道:“老夫人请说。”
“世子,您是真心爱着婧婷那孩子吗?”
江淮扬心中有些愣,微微沉吟道:“我当然是真心爱着婧婷,她是我此生最深爱的女子,天地可鉴。”
陆老太太闻言,深深看他一眼,幽幽叹道:“我相信世子的话。好,那就请世子爷去起身去一趟白云寺吧。婧婷那孩子就在那里。”
白云寺?江淮扬顿时怔住,皱眉道:“她怎么会在那里?”
陆老太太沉声道:“世子不必多问,待您去了白云寺,见过婧婷,世子就会明白她为什么在那里了。”
白云寺平静如常,偌大的寺院中,除了布衣僧人之外,只有零星几位前来烧香拜佛的香客
江淮扬已有许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许是因为在战场上杀过人,手上沾上了血,所以,对神佛菩萨也没有了那份虔诚敬畏之心。
江淮扬走进寺院,立马便有僧人迎了上来,施礼道:“这位施主,请问您来拜佛上香的吗?”
江淮扬淡淡道:“不,我要来找人的,我要找一个女人。”
那僧人闻言,双手合十道:“施主请随我来吧。”
那僧人一路带着他来到主持方丈的厢房,轻轻叩响房门道:“方丈师傅,有一位施主想要见您。”
江淮扬道:“你带我来见方丈做什么?”
那僧人神情恭敬道:“主持吩咐过了,任何想见那位女施主的客人都要想见过他才行。”
白云寺的主持,竹海大师正在屋内打坐,听闻有人来了,便道:“施主请进来吧。”
江淮扬走进屋里,竹海大师望了他一眼,缓缓起身道:“世子爷亲临本寺,老衲有失远迎了。”
江淮扬见他还认识自己,行了一礼道:“主持大师,我想见我的妻子,她在这寺里是不是?”
竹海大师点一点头道:“陆施主确实在本寺斋戒小住,陆老夫人亲自把她送过来的。”
“我要见她。”
“世子爷,若是执意要见,老衲也不能说什么,只是陆施主现在身心都受着很大的苦楚......老衲无需多说,请世子爷随老衲去后院吧。”
白云寺的后院直通向山上,那里有一座废弃已久的钟楼,钟楼上的铜钟早已经被移去了寺庙,随后,竹海大师派人将这里重新整修一番,变成了一个可以居住的地方。
江淮扬看着脚下全是用石阶铺成的路,微微蹙眉,无法想象陆婧婷会愿意住在这样的偏僻难行的地方。
竹海大师把江淮扬带到门外,推开房门道:“陆施主就住在这里。”
江淮扬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屋子里面昏暗暗地,却充满了淡淡的檀香味。
桌上点着一盏油灯,飘摇的灯火下,江淮扬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正背对着自己跪在蒲团上的白衣人。
白衣胜雪,长发如墨,整个人好像化作了石雕,一动也不动地跪坐在那里。
江淮扬轻声唤道:“婧婷,是你么?”说完,他也不等那人的回答,径直跑了过去。
眼前的陆婧婷,身子瘦峭,眼神空洞,苍白如死的脸庞,完全不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反而更像是一个已经步入暮年的老人。
见她如此憔悴,江淮扬心中突地十分难受,他忙上前,扶着陆婧婷的肩膀,道:“婧婷,你怎么了?”
陆婧婷面无表情,沉默地看着供奉在面前的佛像,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江淮扬松开手臂,蹙起眉,回头望向门外的竹海大师,道:“主持大师,她出什么事了?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竹海大师轻叹一声道:“陆施主来时,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她不言也不语,整日整夜地守在佛像面前,似乎是在祈求着什么。”
江淮扬用双手捧着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满心哀恸和恨意,“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陆婧婷半晌不语,只是默默地看着江淮扬,就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江淮扬的眼神越来越凝重,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道:“你可以怨我可以恨我,但你不能这样折磨自己,我不允许你这样。”
“蔡凤生已经死了,你该回到我的身边了。”
江淮扬说完最后一句话,陆婧婷的眼神忽然定住了,微微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
江淮扬无奈道:“婧婷,告诉我,你这么折磨自己,究竟有何理由?”
陆婧婷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没有亲人,只有我能为他守丧了。”
江淮扬的手震了一下,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他低头看着她那一袭白衣,终于愤怒起来道:“凭什么?你这个蠢女人,凭什么要为他守丧?”
陆婧婷的眼睛里陡然涌出点点泪光,面色虽然惨白的,但神情却很平静。她主动伸出手,用力揪住江淮扬的衣裳,可怜兮兮的开口哀求道:“淮扬,帮帮我。”
江淮扬咬牙:“怎么帮你?”
陆婧婷紧咬着唇,想把眼泪硬生生地忍回去,道:“放过我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