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三街这条街道是韶韵从不曾涉足的地方,乍然走进来的时候,看着陌生的建筑和川流不息的人群,骤然有些惊惧,往后缩了缩,若不是手心里的温度……
韶韵从来就不是一个外向大方的女孩儿,记得第一次上幼儿园的时候,她整整呆坐了一天没有和人说话,那种可以被称之为“乖巧”的怕生在当时是得到了老师和家长表扬的。
在一群爱哭爱闹的小豆丁当中,安静乖巧说干什么就干什么木偶一样的孩子自然会让头疼的老师得到一点儿安静,顺便多了一点儿喜爱。
但当这样的乖巧,表现在即便见过了几面的长辈,大人若是不说开口叫人打招呼什么的,她从来都不会多嘴问一句好的时候就未必是可爱了。小的时候,这种表现被当做小姑娘怕生,小姑娘乖巧,小姑娘文气,小姑娘可爱,但当渐渐大了,她还是这么一个态度,就渐渐成为了不礼貌,不敬长辈的表现。
她的态度没有变,依然是羞涩地笑,然后拉紧身边人的手,但大人的看法却变了,也许宽和的还能说她是内向,但更多的,却不认为她好了。
更大一些之后才发现那样有多糟糕,但已经养成的习惯,或者说是天生的秉性,并不是那么容易改的,于是在身边没有了扶持的人之后,一个总是无声躲在人背后,在人群中也完全没有属于自己声音的人,成为社会上的小透明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别怕,蔡娘子家就在前面。”天香走了一步,发现韶韵没有跟着走,调头说了一句,温柔的声音在吵杂的街道上仿若和煦的春风。
“我才没有怕呐!”韶韵嘀咕着往前走,跟上了天香的脚步,却没有松开手,这种时候,握着身边人的手,仿佛又回到了上一辈子小时候跟父母走的那种感觉,带着对陌生世界的新鲜和好奇,隐隐还有害怕,不敢松开手。
女孩儿自语的一句被天香听到了,她弯了弯唇,很想回一句,是啊是啊,你才没有怕,可是谁把我的手拉紧了呢?
天香从来没有过养孩子的经验,头一回体会到这种隐藏着的喜悦,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脸上的笑容愈发明媚,拉着韶韵的手也紧了紧,虽然是个女孩儿,但以后也是自己的女儿了呐!
作为一个标准的古代女子,嫁人之后生个儿子的思想几乎是融于血脉的,所以在得知自己不能生育的时候,年龄还小的天香会闹得那么大那么难堪,那个时候,真的是有一种天都塌了的感觉,而现在,即便能够把韶志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看待,但不是个男孩儿,不能给自己养老送终这件事仍然是让她略感遗憾的。
古代的街道上并不标明门牌号码这类东西,或者说合阳县这样历史短暂的小县城还没有那么完善的规划。
西三街这条街上并没有什么门牌号,又或者是写明“某某宅邸”字样的牌匾一类东西。只有做买卖的生意人才会在门上挂个牌子写明店铺名字,正经的人家就算是有名有姓也有钱,却也不会在门上挂个牌子写上“某府”字样。
在走进蔡娘子家前,韶韵还在满大街张望门牌号或者是“蔡”字,一般来讲,这类被称为“某娘子”的,那个“某”一定是夫姓,就如同石婆婆被称作石婆婆,并不是说她本人姓石一样。
结果根本没有!直到进了蔡娘子家,韶韵才想明白那个门上的牌匾什么的,未必是必须的。
蔡娘子家收拾得极为清爽,她仍旧板着一张脸,先把天香赶走了,言明一个时辰后来接,这才把韶韵领到了堆满绣线和半成品的房间,拿着自家的花绷子,极为随意地在旁边的空白处演示了几种绣法,然后就让韶韵在一边儿自己学。
看出蔡娘子的确没有给自己发布发线的意思,韶韵才明白天香之前的准备并不是多余的,从拎着的小布包里拿出了自己的花绷子,回忆着蔡娘子的手法绣起来,一屋两个人就这样一人一头默不作声地各行其是。
不是在自己家中,又是这样的教导方式,韶韵压抑着心中的不满在想,是不是每个绣花师傅都是这样教的,还是说蔡娘子因为之前天香的痴缠产生了不满,借机发泄到自己身上?
难熬的一个时辰终于过去了。
当蔡娘子再一次指导了两句,告诉韶韵可以回去了之后,韶韵满脑子就一种“解放”的念头,松懈了一下紧绷的肩膀,礼貌地跟蔡娘子告别,然后出门。
在对方并没有留客念头的时候,赖在别人家里实在是很讨人厌的,韶韵自己讨厌那样的人,她就会注意不让自己成为那样的人,于是这一对勉强可以称之为师徒的二人并没有什么温情交流就作别了。
迈过门槛出来,抬起眼就看到旁边拎着一串糕点纸包的天香,韶韵愣了一下,她倒是没有想到她真的会来接。
“学得怎么样?饿不饿,要不要先吃一点儿糕点?”天香说着就要解开包扎着糕点的绳子。
那种绳子很好解,但是一解开,一包糕点就不好拿了,韶韵摆手拒绝了,“回去再吃吧,我现在不饿。”
天香没有听,接过她手中的布包,把解开的一包糕点塞到她手上,“这是加了红枣的,很好吃。”
微微泛黄的云片糕中能够清晰看到切片红枣的轮廓,比起现代各种假冒伪劣,古代的吃食无疑更为让人放心。
没有拒绝这样的糕点,韶韵以前并没有觉得哪样糕点很好吃什么的,但是来到这个古代以后,什么吃的都匮乏以后,再看到这在现代她可能瞧都不会瞧上一眼的云片糕,莫名嘴馋起来,撕了一块儿包糕点的纸垫着手捏了一片来尝,细软绵甜的口感有些让人感动,好久没有吃到这样的零食了。
见韶韵明显是喜欢的神色,微微眯起的杏眼好像猫咪晒太阳时候的惬意慵懒,天香微微翘起了嘴角,“可还好吃?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哪种的,就都买了一些。等你尝出来哪样喜欢了,以后咱们就多买那一样,可好?”
韶韵没有答话,又往嘴里塞了一片,她以前可不怎么爱吃甜的,谁想到现在……果然是久不食,必然想吗?
“我看你的绣线颜色不多,可还要再买一些?蔡娘子教得可严厉?……”
“嗯……还好……”
暖暖的阳光下,天香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韶韵一个字两个字地答着,双手都忙在糕点上却不怎么担心,有个人跟在自己身边,轻轻扶着她的肩膀,时刻注意着她有没有掉队,这种感觉,挺让人安心的。
这样一个没有侵略性的女人,即便明知道她的目的是要做自己的后娘,但看她眼下这样,想要讨厌,还是很难吧!
“……谁知道那家人是怎么搞的,我早跟我家那口子说了不要跟着掺和,他就是不听,惦记着人家曾经给过的那点儿帮忙,又是帮这个又是帮那个的,上一个去了还是我家那个帮着置办的丧事,出钱出力,这会儿要找新的了,我家那口子也揽了过来,还让我帮着看看,结果怎么地?瞧着这才几天啊,人家就把那楼里的娶上了门,这可还让我看什么?幸好我还没来得及帮着说媒,不然可是得罪人!”
“韶家啊,可不就是乱,以前韶老头子也是挺好一人儿,可惜没积上福,老来得子,得了这么一个儿子,不争气的名儿都传了十条街了,谁家有姑娘也不嫁她啊,前一个李家那姑娘不就糟践了吗?那么小就去了,谁知道怎么死的……”
“你家那个人就是太好,你可得给他说说,别什么人都帮,哪天把自己陷进去了都不知道。可是他家托你做媒的?”
“可不是么!我闲得慌了才去帮他家的忙,我看那姓韶的就不是个能扶上墙的!可我家那口子不听,人家这都进门多少天了,他还只是不信,说那不是续娶的。就算不是吧,谁家愿意让女儿跟个**同处一室啊?我听说那有讲究的人家,**出身的纵是清白的也不能往家里带呐!”
“韶家”,“姓韶的”,若说一开始韶韵还以为那是在说别人家,但她听到这个“韶”姓也知道只有自己家了。韶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在这合阳县她完全可以自豪地说,韶姓是独一份儿的,独一无二的。
韶韵黑了脸,手上的糕点生生被捏碎了,她爹几时让人帮忙说媒了?她家几时说天香是续娶的了?娶个继室,二婚,即便跟头婚不一样,可以省略很多仪式,但拜堂什么的总该有吧!没有那就是妾!难道不是吗?
这些女人,这些女人,真是八婆,怎么能够随便说呢?
仔细瞅了瞅那几个端庄贤妇状的婆娘,看看你们那水桶腰,看看你们那八婆嘴,看看你们那说人八卦的嘴脸,真是……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不爽啊!
真想把手上的糕点狠狠砸在她们的脸上,可惜自己的高度不够,可惜这糕点不便宜,不能那样浪费了!
仅有的理智在糕点快要被捏成碎渣的时候清醒了过来,韶韵悄悄瞪了一眼天香,都怨她了,若是她不出现,若是……说什么自己也不要一个**后娘!但眼下这情况,别人都这么认定了,她再跟人解释,谁信啊?
爹爹因此不能娶后娘很好,但因此要承认天香这个后娘的身份,那就很不好了!
这段时间渐渐松懈的弦儿再度绷紧,软化放松的态度也重新恢复了警醒,不能再继续这么下去了……看着手上的糕点,微微蹙眉,千防万防,却还是被糖衣炮弹打中了吗?怎么能够因为这么一点儿小恩小惠就被收买了呢?
搭在肩上的手紧了紧,天香恍若未闻地对摊子的小贩说:“那浅绿色的丝线给我来点儿,还有这种颜色的……多少钱?”
付了钱拉着韶韵离开,天香的脸色只是苍白了一点儿。
天香不说,韶韵就只当自己没听到那些话,听了也不懂,不去问她。
这种事有什么好问的,若是韶志因为市井流言而默认了她的地位,岂不是正合她意?
韶韵琢磨着,依韶志那个脾气,这种可能性很大。
吐沫星子淹死人,若是真的那样了,自己怎么办?自己以后怎么办?真是愁死人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