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被召集起来的皇子心中都有些让人压抑着兴奋的激动,即便最初有几个以为是问追查刺客进度的,但看到大家伙都来了的时候,也有了一些别的想法。
历来皇帝传位的时候,总是要把所有人都召集来的,圣旨的宣布显然需要有听众才行,这样的大事,更是不能少了其他人的旁听。
难道是皇帝的身体已经不行了?
很有可能啊,那么大的年纪了,就算是崴个脚都很严重,何况是胸口挨了刀,那刀王的武功据说很好,会不会……
眼底的喜色被很好地压抑着,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疑惑中带着些准备好随时上脸的沉重,打量自家兄弟的眼神无意中也带上了掂量的色彩,谁谁谁肯定是不行的,谁谁谁说不定是劲敌,谁谁谁好似是很得宠,会不会是他呢?
等到一个个被叫进去,挨着顺序到殿内的时候,这些皇子们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急难耐,又想要问,却又不好打探,仅从那脸色上看,却又是不好判断,当了皇子这么多年的,哪个不是城府深沉的,他脸上就算有明显的表情,你敢信那是真的,而不是为了误导你故意表现出来的吗?
喜怒不形于色,那是皇子的基本功,皇帝的必修课。
若是韶韵在这里,见到这样的场面,大概可以想象一下,好像面试啊!
一个个进去,听从决定自己命运的问话,各种考量全凭自己领悟,若是能够和面试的考官心心相通,那就是太好了!
可惜,皇帝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估摸着这是最后一次面试考核,很快就要决定下新君人选的众位皇子再度失望了,没有得到任何明示,不得不平平淡淡地回去。
也许是回去等候消息?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还是有几个相信皇帝是准备当太上皇退位的。
“怎么样?”殿内,身体的疲惫并没有让皇帝放松神情的紧张,一手捏紧了床上的褥子边角,一手撑了撑身子,微微抬起一点的样子牵动了胸口的伤,闷声咳嗽了两声,这样的外伤若在年轻时候,的确不足为惧,不过是好好将养几天的事情,而现在,折磨着年老帝王的外伤好像引发了内伤,在拒不服药的情况下,仅靠着外敷的药膏,很难见好。
莫说殿外那些人的心思,便是在帝王的心中,自己也都是命不久矣的情况,而那添寿丸的功效,因为只有一丸,没有办法试药,他不敢冒险服下,眼前所为,不过是心中不安的结果。
凡人求神问卜,也多是为了得一个心安。相术大约可以归到后者一类,虽不能全信,却又不可不信,在某些时候,尤其是在做某些决定的时候,的确是可以起到辅助作用的。
皇帝传位的时候,真的是心里头觉得自己选定的下一任皇帝全无缺点吗?自然不是,之所以选定这一位不过是别的不如这个好罢了,而这种“好”除了皇帝眼中看到的,还有周围人影响的,若是周围人也都说好,得到公认的,一般来说这“好”掺水的可能性就不太大。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皇帝起了逆反心理,周围人都说你好,他们为什么说你好?我还没有下台,别人就都说你好,他们凭什么这么决定?
皇帝心里头一阴暗了,阴谋论了,那个被选定,被说“好”的也要变成“不好”。
“大梁气运正隆,合在陛下身上,几位皇子虽有分润,却因血脉继承之故,人间真龙仅在陛下一身。”洛辰小小地拍了两句马屁,并未多言皇子功过。
这样的话若在平时得了皇帝顺耳,也就过去了,但在此时却是不行。
皇帝咳嗽了两声,旁边哆哆嗦嗦的小太监忙捧来了痰盂,另有一个又奉上了茶水,再有稍稍扶起皇帝一些的,忙活了一阵儿,咳嗽平息,皇帝道:“你且说,今日所见,朕之诸子,谁人可为下任?”
洛辰沉吟着,“这……若陛下能够赦免草民妄言之罪,草民自当不讳天机。”
皇帝眼中精光一闪,粗声道:“你说。”
什么都没有承诺,什么都没有答应,然而这样问来,却像是答应了一样。
天机,这玄之又玄的是否存在也无人确定的东西一摆出来,总会让人平添三分敬畏,即便是帝王也不例外。
洛辰以手沾了茶水,展开洁白的扇面,在上头写上了一个数字,展扇让皇帝看了一眼,任由水迹在空气中干涸,留下淡淡的痕迹。
皇帝的手指捏紧了,眼中的情绪看不分明,好一会儿,摆了摆手,“你们下去吧!”
洛辰叩谢退出,倒退着走出大殿,那几个服侍的小太监脚步慢了一些,却也紧跟着退出,却在走出大殿的那一刻被守在门口的绳套勒紧了脖子,咔嚓声过,耷拉着脑袋的尸体就着绳套被拖走了。
夜色中,这一幕格外森冷。
“我也是这么个结果?”
洛辰淡淡地问着穿着斗篷的那位太监,从头到尾,都是这位太监跟他说话,其他人,对他视而不见,就像是他不存在一样。
“公子多虑了。”太监这般说着,指了一条道,“公子这边走!”
洛辰跟随着他的脚步,没走多远又上了车子,车子一路往外,一如来时的路径,出了宫门,却没有转到他住的地方,而是越行越偏僻,来到了一处荒废的院落。
“公子妄泄天机,合该受死,请。”废院无人,景色颓然,太监当着他的面取了一壶酒水来,白鱼盏斟满,双手奉上。
洛辰接过酒杯来端着,嘴角含笑:“原来我的待遇好一些,临死了还要得个好名声,一会儿你大约还会把我送回家中吧,毕竟,让我有个葬身之地,也算是对我的果报了!”
太监不言不语,冷静地抬了抬头,月光下,露出的下巴尖惨白。
“若是我不喝,你也会灌我喝下的吧!能够来做这样的事情,你的武功必然不弱,你也必然是皇帝信任的人,你就不怕回去之后也不得善终吗?”
洛辰的言语富有蛊惑性,狡兔死,走狗烹,他的利用价值完了,所以他要死掉,以免对别人泄露同样的“天机”,那眼前这位与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正常人顺着他的话语想一想,多半都会心生犹豫,那太监却不为所动,仍旧声音平静道:“请。”
“我这人斯文惯了,就是死也不愿意动粗的,选择毒酒,倒是方便了我,也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虽不是臣,却也算这大梁的子民,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如今也算是为国尽忠了!”
洛辰双手捧着酒盏,面朝皇宫方向,月影之下,似乎有崎岖嶙峋的黑影狰狞,抬高了手,行了一礼,仰头,酒水……落在身前地下。
“你——”那太监没想到他如此反抗,冷笑一声正要有所动作,却在下一刻倒地不起。
“师弟,你也来得太晚了些,咱们约好的时辰可要比这个早!”洛辰含笑回头,看到那站在太监身后的人影,笑容愈发轻松。
沈墨道:“一天十二个时辰,我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守着宫门,宫门又不止一处,找些眼睛盯着也要花个来回报信的工夫,能够及时赶到,已经不错了,反正就算我不到,估计你也有些方法,只是未必如此保险罢了。”
“你倒是聪明!”洛辰一笑,并不说自己准备了何种手段以防万一,把白玉酒盏毫不吝惜地随手一抛,磕在砖块上的酒盏碎开,一片片碎片在月下晶莹剔透,反射着莹莹光泽。
沈墨看了一眼,对他如此败家行径颇含鄙视,但这几年到底看到的富贵太多,虽心中所思未变,但见到这般浪费已经不会再目露怜惜之色,好像自己没见过世面一样。
“只找乞儿盯梢的那些钱,却不是我出的,我见师兄家中钱袋未收,就直接拿出去用了,一锭银子一个时辰,师兄觉得可划算?”
洛辰眼角一抽,找乞儿盯梢还要一个时辰一锭银子,一锭银子啊,那至少也是五两!一天十二个时辰,便是六十两,若加上宫门的数量再算,少说也有百两出去。一天下来,乞儿都脱贫致富了。
“感情不是自己的钱你不心疼是吧!”洛辰问出了口。
沈墨目光示意,让他看了看地上的碎片,道:“这话应该问师兄自己才是,不是自己的钱可不是怎么花都不心疼吗?救助一下那些乞儿,也是善行义举,正是我辈侠义之人所当为,师兄以为呢?”
“师弟,你学坏了!”洛辰道。
沈墨挑眉:“可不是么,我也以为是近墨者黑的!总跟师兄一道,难免沾染一些,却是无奈啊!”
洛辰一时哑言,师弟的口才倒是越来越好了!
“成了,咱们赶紧回去吧,这事算了了。”洛辰走过去,看那太监只是昏睡而非死亡,赞赏地看了沈墨一眼,“亏得你还有这番心思,知道不下杀手,让他回去为咱们遮掩。”
“我不下杀手是因为他只是办事之人,并无过错……”沈墨解释着,他并不是心慈手软的人物,也非洛辰所想的原因才不下杀手,只是这人没犯罪,他却是不好杀的。
在学武之初不明为何,只当这武艺强身健体,是必须,在明了侠义为何之后,便誓言要匡扶正义,在见过许多江湖人士恃强凌弱,以武逞凶之后,便誓言要以剑维法。
既然有了这样的誓言,又怎会让自己知错而犯,知罪而行?维法是要从自己做起的,若是凭着武功高就可以随便伤人,凭着有武功便可以随便杀人,这世上,可还有所谓公理正义,可还有所谓的律法规矩规束万民?
洛辰也能明白这个道理,却是没有他那番心思,闻言打断道:“是了是了,知道你良善,咱们赶紧走,这段时间,怕是我不能再露头了,还要找个安身的地方才是。”
这人回去实话实说,还是为他遮掩,都在五五之数,洛辰虽有相面掐算之能,确实不能够具体到这般小事上,他也说不太准。而以上无论这人选择了哪一种,他再公然露面都无疑是一种挑衅的不智之举,隐藏行迹,暂时消停一阵儿是必然的了。
“明知此行不妥,师兄为何还偏要去,若是那日我助师兄离开,皇帝未必会再去寻师兄踪迹。”沈墨是用轻功来的,回去的时候依旧只能走着回去。
夜色下,步行的两人并未加快速度,只是绕到了另外一条街上走,洛辰白衣翩然,缓缓而行,竟有些飘渺之姿,那雪白的扇子拿在手上,也似仙人手中玉器一般,皎皎与月争辉。
洛辰闻言回首指着皇宫,“我能观那皇城气象不衰,知晓大梁气运正盛。谁为下任之君却是不能轻易判断,要一一看了才好判断。可那些皇子,就算肯信这般方术,肯让我看他的面相掐算,却也不会让我一一相看其他人再做揣测,若要一一看过,非要借助皇帝之力不可,这也是最快的方法。”
转过头来,洛辰一笑,“既然皇帝也有此意,送上门来的便捷之路,我为何不走,非要自己辛苦去悄悄探看?”
沈墨不解:“师兄何必非要看过皇子面相,判断谁为下任帝王?”
“先判断好了,才好投靠啊!”洛辰这般说着,言笑无忌。
沈墨未曾学过此术,也不知其中禁忌,闻听此言,竟是这么信了,有些无语,“以师兄的本事,莫不是也要在朝堂上占个位?”
“岂是如此简单?”洛辰摇摇头,露出“你小瞧我了”的轻蔑,“我平生有三愿,一愿得证此身大才……”
这个说的是把自己的才能发挥应该的用途,学以致用,一如那读书人学了书就要考试,考了试就要当官治理民众一般,这样的志愿并不算是不应该。
沈墨点点头,表示明了和肯定。
“二愿得享人间富贵。”
有了才能,才能发挥了作用,自然是想要得到富贵的。当了官的不想要赚取钱财是不可能的,只在多寡罢了。
紧跟着第一个愿望,第二个愿望分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并不需要质疑。
“三愿嘛……这个却不能和你说,只是我的私愿,非礼勿听,你就不要知道了。”洛辰扇子一转,重新展开扇了两下,顺着鬓边那缕长发说着。
权力富贵都有了,其他的还差什么,私愿,想来与女色有关了,莫不是想要个倾国倾城的美女相伴左右?
沈墨自然而然这般想着,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若是以此说,师兄的志愿还真是远大。”
时下方术并不出头,在世人眼中,多为胡说,他们就是这么矛盾,一边叱责此说为胡言乱语,斥责此学为邪门歪道,一边信着依照此学此说而来的与自己有关的种种,正是这种矛盾的态度,导致洛辰这等人地位不高,若是真的比较起来,也如优伶戏子一般。
若非洛辰有魏家做靠山,若非洛辰自身长相过人,才学也可堪为友,言语风趣,颇得人缘儿,他也定是在洛京立不住脚的。
而他想要依靠这门学问立足于朝堂,没有皇帝的支持显然不太现实,毕竟他这并非是确有奇效,至少效果可见的六部职司,所以,他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去找下一任皇帝来个提前投靠也是很正常的。
提前投资的概念大家都有,不然也就不会出现战队问题了。
沈墨没有发现其中有些牵强,若是洛辰只想要把那些皇子都看一遍,在京中这么多年,怎么会没有机会?要知道逢年过节,生日节日,儿女婚庆等等等等,皇子家也是要过日子的,不是大门一关绝对不露头的,顶多多花一点儿时间罢了,怎么会看不到面?
而就算看到了,以此学的禁忌来说,洛辰也是不能够提前投靠某人的,他的话从一开始就充斥着谎言和漏洞,但因为那些漏洞是不熟此学的人无法分辨的,沈墨就这么被蒙骗了过去,再没问起其中真正的缘由。
絮絮说着话,两人步行到了另一处居所,一路都是洛辰领路,沈墨到了地点才知道洛辰竟然还在京中有这么一处房产。
“师兄何时安下此处住所?”沈墨问,言语间好奇多一些。
“狡兔尚有三窟,人总不能比兔子还差吧!”洛辰毫不在意,类似的房产他还有几处,在洛京这么多年,结交那么多纨绔子弟,可不是一无所得的,悄悄弄上几处房产,于他而言,实在简单。
“你赶紧回去吧!那人若是回去如实禀告,自会有人查你,虽有魏大人的面子不至于把你怎样,但就怕他们追究你的身份问题,沈学士到底是犯了罪被流放的,按说流放人员的子孙后代若无赦令不许召回,此默认之例虽不是无人打破,却也不能明目张胆地破了。若被查出,少不得有些麻烦,皇帝年老,喜怒无常,若是他放纵还好,若是不放纵,以你的武功,到我这里避上一避也是能够,可见机行事,莫要梗着脖子来就是了。”
听得洛辰的叮嘱,沈墨心中温暖,真正论起来他的亲人也就是师傅跟师兄两个,旁的人,纵然是那个对自己还不错的老太君,也只是面上情。
“我都晓得,师兄放心。”沈墨笑着应下,怕那边儿真的有查,也不多停留,告辞之后回转。
皇宫之中,清醒过来的那位太监按照洛辰预料的最好答案回复,表示事情办完,心中到底忐忑,又指派了人查了那洛辰是否回到居所,得到未曾的消息才轻松了些。
三天后,吴王暴毙。
闻听消息的洛辰于屋中静坐,展开那雪白的扇面,上头的水渍早消,浅浅的痕迹若是细细去看却似还能看得三分,一横短一横长,“二”字分明。
“呵呵,果然很不甘心吗?可惜,他却不是。”洛辰低声笑着,合拢了扇子,为了一个可能杀了自己的儿子,这天下的父亲最狠心的莫过于此君了吧!
虎毒尚不世子,人君却比虎毒。***(未完待续)